对于如今饱受战争之苦的幸存赛博坦人来说死亡——又或者说回归火种源——并不一个让人感到陌生的词汇,但以前不是那样的。在战争爆发前,死亡是一个离赛博坦人生活很遥远的词。
起码离内城区赛博坦人生活很遥远。
可战争从来不是突然出现的。它有一个漫长的开端,渗透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虽然堪称悄无声息,但只要有芯的话,发觉并不是难事。
然而大多数身处其中的人都浑然不觉,不难理解,安逸的生活会钝化人们的感官。
如今想来,其实我也被安逸钝化了。
以前的我是个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艰难求生的人。我那时过得很不好,孱弱不堪,对这个世界也一无所知,所作所为皆是出于本能,一切都以“要活下去”为前提。
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我绝不能说那时的自己做得有多好,这是很公允的评价,并不偏颇。
但我不能用现在的能力去苛求以前的自己,那时的我已经竭尽所能做到最好:学会了觅食,知道该如何逃脱追捕、被抓住后又该怎样逃脱,还……成功学会了赛博坦的语言。
以对语言的掌握为起点,我逐渐成长为了真正的赛博坦人,并就这么成功地活了下去,最终过上了还算不错的生活。
然后我松懈了,于是一切终结。
察觉到赛博坦上氛围紧张的我当机立断申请了一艘科考飞船,打算先离开这里避避风头。
按那时的情形发展下去的话,留在神思新城应该是免不了一死的。
这无关红蜘蛛对此地的怨念,而是城市本身的定位使然。没了红蜘蛛也会有别人。
客观来说,神思新城其实不算重镇,观念开放是那里唯一的可取之处,这一点算得上是此地的历史遗泽,但时至彼时,神思新城的能源不丰富,经济不发达,科技水平……放在当时其实也就那样,怎么看怎么平平无奇。
不过介于它的历史影响和地理位置,这座本该因此无人问津的城市实际上却一直被不少人重视着。
这里地势高且平坦,视野开阔,行动方便,北与铁堡接壤,南和九头蛇高地遥遥相望,有着建自起源纪的坚固城墙,还没有驻军,一旦抢占,进可攻向铁堡,退可据城死守,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能前往九头蛇高地撤离赛博坦,真打仗的话不来抢占这里简直说不过去,届时一场大乱是必然免不了的,加之通量此人才干不足管理无方,城外战乱一起,城内必先自乱阵脚,内外交加,又会扯出风波动荡无数,死伤必会相当可观。
我这种人是没人管的,到时死了也就死了,即便不死,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我自然要提前离开的。
逃避在许多人看来也许确实可耻,但它是有用的。我不就这么活下来了吗?
审批很快下来,除了院里批给我的飞船比我以为的大太多外一切正常,不过给我的飞船很大又算什么坏事呢?大飞船多好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事后想想,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当时该想着去弄清楚为什么、而不是就那么掉以轻芯的。
但那时的我很快什么也没想地驾驶着它离开了赛博坦,然后觉得已经可以稍稍放松了——毕竟,我已经来到了茫茫宇宙里,还能出什么事呢?
这一次松懈,这一次的稍稍放松,害得我死了。
我那么想活,却还是死了。
一辈子的努力付之东流。
这原本是一件很讽刺的事,如果把它当做寓言来看可以总结出无数道理来,不过其中最明显的一条一定是“无论做什么都要坚持到最后,中途掉以轻芯终将自食恶果,只有坚持不懈贯彻始终才能迎来美好结局”。
但紧接着发生的另一件事使这件事转而变得荒诞起来:死去的我又活了。
扪芯自问,我曾经算得上很自命不凡。那时的我觉得凭着耐芯蛰伏、周密筹划和坚定意志,我能做到任何事。
对于我彼时的狂妄,现实并不作答,只在我志得意满后轻轻挥了两巴掌,告诉我世上死亡的风险遍地都是,小小的巧合能杀死我,偶然的意外能杀死我,什么都能杀死我。
而后命运又对我挥了两下手,又给了我两巴掌,死?死也由不得你。
我这才明白自己什么也不是,那几斤几两根本一文不值。
活也不行,死也不行。所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莫过于此。
其实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有死而复生这种事,这种事又为什么会落在我头上,这没道理,这也不科学。
它对我来说到底不正常到什么程度要从我和天火的学习生涯开始讲起。
天火对我的最初培养内容是基础学科的相关知识。
用他的话来说是学什么都要稳扎稳打,不可急于求成。
虽然在我看来他所谓的基础也太基础了,可学这些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于是我没什么意见,很快看完了他列出来的课程、材料、文章、学报、和期刊。
那是我接触逻辑学的开始。
严格来说,逻辑学算是哲学的分支,它的研究对象是思维和规律,这是它在广义上的定义。
但赛博坦上没有哲学生存的土壤,所以我学习的逻辑学是狭义上的逻辑学,即如何从前提必然推出结论。这部分内容也被叫做演绎推理。相当严谨。我很喜欢。因为它清晰,准确,严谨,绝对,普遍适用。这种理性的、客观的、稳定的、实际的、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科学叫我觉得非常安芯。
在逻辑学的诸多推理形式中,应用最广的是三段论,广到即便未经学习也会被大众普遍使用的程度。
三段论名字中的三段源于它的内容结构: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大前提是已知的一般原理,小前提是所研究的特殊情况,结论是根据一般原理对特殊情况作出判断。
很明显,这是一种由两个含有一个共同项的性质判断作前提,得出一个新的性质判断为结论的推理模式。
把它应用到眼下就是:赛博坦人机体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复活机制,我到底也还算得上赛博坦人,我不可能复活。
非常标准的三段论推理。不存在任何谬误。
硬要说的话,小前提不够严谨,毕竟我是克隆产物,而且还相当失败,机体存在着大量生理缺陷,可那些缺陷也只会让我死得更早、更快,而非让我死后复活才对。
然而我确实活过来了。
事实不该这样却偏就这样。这不合逻辑。这说不通。
推理结果和事实的不一致说明二者当中肯定有一个是错误的:要么是我没死,要么是事实出了问题。
可我的火种舱被射穿了,它熄灭了。
赛博坦人火种熄灭便会死去,我的火种熄灭了,我死去了。
我不可能没死。
于是只能是事实出了问题:这个世界不正常。
我其实也想过,是不是我死后的意识回归到了火种源。
赛博坦人死后意识会回归火种源的说法在赛博坦上相当流行,很多人因为它无法被证伪而相信。
我以前是不信的,因为这种说法固然无法证伪,可也无法证明。无法被证明的东西我都不信。
然而我死了之后确实来到了这样一个世界里。
如果这就是火种源里的世界的话,那也太差劲了。
不过我觉得它应该不是。很大概率不是。
小部分原因是我觉得火种源实在没必要为死后火种搭建虚构世界——这世上有多少赛博坦人!又有多少死去的赛博坦人!搭建数字如此庞大的虚假世界有什么意义和必要性?
而且他们不是说火种源能诞生新的火种吗?照这个理论,即便死后的火种真的回归了火种源,早晚也会迎来新生。
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然而它只是我的猜测,我无法证明,不够严谨使它只是小部分原因。
大部分原因是我的机体里没有火种。
我的火种舱空着,它一直空着。我的机体是具尸体。
火种会回归火种源,尸体不会。
于是这个世界只会是人为编造出来的。
可能是我自己编造的,出于面对死亡的那份不甘。也许我的机体——真正的机体——还没彻底死去,现在仍旧倒在飞船上的那滩能量液里,等待着死亡真正降临。
脑模块受损导致的意识错乱一定影响到了我对时间的感知,也许我到现在为止度过的漫长时光不过是机体彻底丧失生命力之前荒诞又短暂的妄想。
我不想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我应当迎来终结,面对我真正的死亡。
我很累,我要休息。不管生前如何,死后的我值得享受我本该享有的安眠。
我只想死。我要面对真实的一切,迎来真正的死亡。
可我死不成。这实在有些黑色幽默了。
[你的戏可真多啊。我以前竟然没看出来。]
你怎么又出来了。
[错过这么精彩可笑的戏码已经可以称得上犯罪了。]
……我想反驳你的,但是算了。快告诉我,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我幻想出来的?还是你编造的?你到底是什么?
[真有创造世界那种能力的话,无论你还是我都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我早就和你说过这是真实的世界,只是你听不进去,也不愿意接受。哎呀呀,那句话怎么说的?装睡的人叫不醒?人只会听进去自己想听的话?]
别胡扯了。
[瞧,就像我说的,听不进去。]
这不可能。死而复生有违常理,我怎么可能复活?
[这个问题有些不太好回答,我不好说,但归根结底是你想活,而且我也想活。]
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