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在野菜地里摘着荠菜,老远听到一声呼喊。他抬起头,三妹捂着衣兜跑了过来。
元秋跑到哥哥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哥,赵叔又来看咱们了!还带了好吃的。”
元丰点头应了声:“我晓得,妈一早就跟我说了。”
“妈咋就偷偷告诉你了?”元秋说完,从衣兜里献宝似的掏出几颗巧克力豆,咧着嘴笑,“这小豆子可好吃了!哥,我喂你。”
“好。”元丰笑着张开嘴,一颗小圆球被扔进了嘴里。
“哥,你含一会儿再嚼才好吃。”元秋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
小圆球入口便有一股甜甜的巧克力味儿,逐渐融化时,元丰尝到了浓郁的奶香。他试着咀嚼了下,很甜很酥脆。
“好吃不?”元秋一脸笑眯眯的。
“好吃。”元丰低下头,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
“哥,再来一个。”元秋又拿了一颗到哥哥的嘴边。
元丰侧头避开,笑着说:“你吃,我先干活儿。”
元秋把剩下的巧克力豆塞回衣兜里,在哥哥旁边蹲下:“哥,我也来帮你摘,还要摘多少呀?”
元丰见妹妹连叶子枯黄了的都摘下来,赶忙伸手拦住她:“你可别摘了,叶子黄了的不能要。你先回去,小俊呢?”
“二姐回来了,在陪他玩。”元秋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他动不动就哭,吵死了。”
“小孩儿哪有不哭的?”元丰笑了,“你三岁时哭得比他还凶,还要人哄。”
“我是女孩子。”元秋哼了一声,“女孩子本来就爱哭。”
元丰没再赶妹妹走,有个人在耳边叽叽喳喳,也挺热闹的。
摘完一大包荠菜,元丰叮嘱妹妹先回家,自己去了河边洗菜上的泥巴。
初春的河水冰凉,冻得他直哆嗦,他捏着菜叶儿,把沾着泥巴的菜根扎进河水里来回甩。
今天中午家里吃饺子,荠菜猪肉馅儿的。最近这阵子,他隔三岔五就能吃上一点肉,多亏了那个叫赵叔的男人。赵叔每回过来,还会给他们几个买好吃的零食。
快到家门口时,元丰看到正在陪弟弟玩的元秋。母亲和二妹从院子后头走了过来,母女俩手上提着两大袋蔬菜,鞋子上还挂着泥巴。
他走上前打招呼:“妈,二妹,咋摘这么多菜啊?”
元梅抢先说道:“是给赵叔带回去的。”
王金凤看着瘦弱的大儿子提着一大兜子菜,伸手接了过来:“都洗干净了?”
“洗干净了。”元丰怕母亲负担太重,想拿回来,“妈,我来拎。”
“不用,快进屋和面,你叔跟你爸马上回来了。”王金凤说。
元丰这才没坚持,听话地进了屋。
饺子是元丰跟二妹一块儿包的,包了几个之后,他嫌元梅包得不好看,于是让她负责擀皮。元秋带着弟弟坐角落里听收音机,母亲在一旁调饺子馅儿。
“哎哟,你这小子捣啥乱?!”元梅打开弟弟的小手,“小秋,赶紧把他带走。”
“元俊!你给我过来!!”元秋从兜里掏出一颗巧克力豆,在弟弟面前晃了晃,“不听话,一粒都不给你!”
“我要吃我要吃!”元俊追过去,“快给我!”
元丰回头看了眼比自己小八岁的弟弟,笑着继续包饺子。
最开始,他是讨厌弟弟的。但这么小的奶娃娃懂什么,几个月大时就会一直冲他乐,还要他抱。
元俊自打断了奶,是他这个做哥哥的亲手拉扯到三岁,他连下地干活儿都要把元俊背在身上。
退学那阵子,他经常会思考,如果自己是健康的,还会有妹妹跟弟弟吗?后来,他不这么想了。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块儿,比什么都重要。
元志强拖了个长板凳,招呼道:“来,民淞,过来坐。”
“这些饺子包得真不错。”赵民淞看着桌上排得整整齐齐的饺子,问道,“是小丰包的?”
元丰点点头。
“赵叔,我也包了几个。”元梅指着自己那几个饺子,笑着问,“好看不?”
“小梅包得也不错。”赵民淞夸奖完,跟元丰说,“小丰,叔给你带了几本故事书,在西屋的桌子上。”
“谢谢赵叔。”元丰有些不好意思,自从知道他不再上学之后,赵叔每回过来除了零食,还会带书给他。有故事书,还有他能做的数学习题册。
“下回叔再给你带点别的。”赵民淞笑着说。
元丰又说了声谢谢,虽然从未在脸上表现出来,但他其实很期待赵叔过来。
“好了,你俩去西屋玩。”元志强打发走俩孩子,给兄弟发了一根烟,“我这家里头忒吵。”
赵民淞点燃香烟,吸了一口才说:“不吵,这才像个家的样子。”
“我这四个孩子,成天叽叽喳喳的,也就老大和老二听话些。”元志强感叹,“你一个人倒是清净,我都多久没好好歇过了。”
赵民淞失笑:“我倒不想这么清净,有个孩子在身边叽叽喳喳,挺好的。”
元丰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那本《古代寓言故事》,元梅在一旁问:“哥,我能看看另外几本不?”
“你看。”
“谢谢哥。”
屋里能听到外头的谈话声,还有三妹和四弟的吵闹声。元丰坐在小板凳上,心无旁骛地看起了书中的故事。
*
天还没亮,元丰就起来干活儿了。先是去厨房烧上柴火,开始熬粥,跟着拿上笤帚,把屋里屋外简单打扫了一遍。等粥做得了,他才端上装着脏衣服的塑料盆,去河边洗衣服。
“哟,小丰今儿这么早就来嘞!”
元丰抬起头,是隔壁的张婶。虽然不喜欢这个嘴碎的婆娘,但他还是笑着打了声招呼:“张婶好!”
“哎,好好好。”张翠芳在边上找了个位置,一边忙一边感慨,“还是你这孩子懂事儿,我家那臭小子就知道睡大觉。”
元丰应付地点点头,继续用棒槌拍打着弟弟的衣服。元俊调皮,每回换下来的衣服裤子都脏不啦唧的,沾了不少泥巴。
“小丰,最近咋没见你赵叔过来啊?”张翠芳八卦起来,“听说房子盖得了在添置家具,是不?”
元丰含糊其词地敷衍着,说自己也不知道。他抬头看了一圈,陆续有村里的大妈过来洗衣服,自己再换位置有些说不过去。
好在张婶啰唆了没多久,同样嘴碎的孙大娘过来了,俩人有说有笑的,很快就忘了他的存在。
“我家那口子去看过了,那房子呀,盖得真不赖!”孙大娘感叹道,“这城里回来的,到底是不一样。”
张婶唏嘘道:“才回来仨月,房子都盖好了,找的施工队不便宜吧?”
“可不是,听说在城里挣了不少钱。”孙大娘低声说,“前阵子王媒婆在路上碰上他了,问他要不要给说个对象。”
“他咋说的?”
“嗐,说是一个人挺好。我看他是压根瞧不上咱们村的,想找个城里人。”
“哟,还这样哪?有钱也没这么挑的,城里人哪愿意上咱农村来?”
元丰听不下去了,这俩婆娘没事儿就喜欢在背后编派别人。
赵叔刚回来那会儿就说不好听的,现在看房子盖起来了,又开始眼红编派,咋这么讨厌呢……
他快速洗着六口人的衣服,一洗完就立刻走了。
回到家,父母已经起了,弟弟妹妹们还在睡。元丰在屋外的绳子上晾着衣服,母亲走了过来:“小丰,快吃早饭去。”
“没事儿,我晾完再去。”
王金凤拿起盆里的衣服帮着一块儿晾,一边晾一边瞧着矮小瘦弱的长子。都十一岁了,身高却跟九岁的老二一样高。
她想起丈夫昨晚说的那些话,犹豫着要不要把孩子过继给赵民淞。
元丰晾好衣服,拿着盆刚要进屋,就听见母亲问他想不想上学。
今年家里条件好了些,他以为父母同意他念书了,高兴地点点头,语气有些激动:“妈,我想上学!我认得字儿,赵叔给买的那些练习册,我也会做!我……我肯定能考好成绩,拿奖状!”
见儿子笑得那么开心,王金凤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她一直都知道,这孩子从小学习就好,没能让儿子继续念下去,她心里一直有愧,觉得对不起孩子。
如今有个机会摆在面前,不仅能让小丰继续念书,还能把身体的毛病给治好。
“小丰,你喜欢赵叔不?”
元丰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又点点头:“喜欢啊,赵叔每回来都给我买故事书,还买好吃的。”
“没事儿,妈就问问。”王金凤笑着说。
“妈,爸同意我上学了是不?”
“你爸昨晚提了这个事儿,回头妈再好好问问。”
“好!”
“快回屋吃粥,妈下地干活儿去。”
“嗯!”
一想到能重新上学,元丰高兴得干活儿都有劲了。吃完早饭,他进西屋给弟弟穿衣服。
元俊见二姐元梅背上了书包,突然说:“哥哥,我要上学!”
“我还没上过学呢,你想得美。”元秋在旁边呸了一声。
“好,哥一会儿送你去学校。”元丰给弟弟穿好裤子,牵着他走到屋外的田边,“自己撒个尿。”
元俊拉下裤子,掏出自己的小家伙,尿了起来。
元丰在边上站着,提醒道:“往前抬一些,别尿裤子上。”
永坍村的东边,有一所规模不大的小学。
学校里只有五间教室,老师连校长加起来也就六个,一个老师管理一个教室,学校里除了永坍村的孩子,还有邻村的。
元丰背着弟弟,走在二妹旁边。
“哥,你别背他了。”元梅瞥了眼三岁大的小男孩,数落道,“你小子咋这么不懂事儿?快下来。”
“不要,我不下去!”元俊搂着哥哥的脖子,得意地说,“就要哥哥背!”
元丰笑着说:“小俊,咱们可说好了啊。现在背,待会儿回去自己走,知道不?”
“好!”元俊高兴点头。
“哥,你就惯着他吧!”
“他还小呢。”
到了学校门口,元丰压下内心的渴望,目送二妹走进教室。
他牵着弟弟的手:“走吧,小俊。”
“哥哥,我也想进去。”元俊站在原地不肯走,嚷嚷道,“我要上学!”
元丰蹲下来,耐心哄道:“等你再长高一些,到哥这么高的时候,就能上学了。”
元俊问道:“真的吗?”
“嗯,真的。”元丰站起来,“咱回家。”
回去的路上,元丰见弟弟额头已经流汗,伸手替他擦了:“小俊,还走得动不?”
元俊紧紧攥着哥哥的小拇指:“我要自己走回家!”
“好,咱们一块儿走!”
“嗯!”
元丰把弟弟交给三妹,带上耙子、塑料袋和扁担就出门了。自从家里养了鸭子,他每天都要去水田里挑水葫芦。
用耙子捞了两大袋之后,他将两大包水葫芦固定在扁担两端,晃晃悠悠地挑着往家走。
七月份已经入夏,元丰热得汗流浃背,身体也被磨得有些不舒服。
他放下担子,蹲在土路边上,喘着气休息。
“小丰。”
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元丰回头一看,激动道:“赵叔!”
赵民淞看着汗流浃背的少年,原本白皙的脸蛋已经晒得通红。
他把装着几本书的袋子递给元丰:“叔给你带了几本不一样的外国的故事。”
元丰开心地接过:“谢谢赵叔!”
赵民淞弯腰挑起地上的扁担,掂了掂分量:“还挺沉的,力气不小。”
“我都挑习惯了。”元丰手脏,不舍得碰新书。他跟在赵叔旁边道:“赵叔,你都大半个月没来了。”
“出去办了点事儿。”赵民淞笑着说,“小丰,叔搬家了。今儿过来是请你们一家子上我新家热闹热闹。”
“赵叔,家具都添置好了啊?”元丰问。
“嗯,这阵子就是在忙这个,一得空就过来看你了。”元丰抱着书,开心地笑了。
元丰看了看赵叔身上干净的衬衣和西裤,裤腿和皮鞋上已经沾了泥点子。他上前说道:“赵叔,这儿脏,我来弄吧。”
“没事儿,不脏。”赵民淞看着围栏网里的鸭子,笑着感慨,“我小时候可比这脏多了,那会儿也捞这些水里的玩意儿,猪不够吃,还得每天打猪草去。”
元丰虽没养过猪,但知道猪圈里很脏很臭。这么一比较,养鸭子是干净不少。
喂完鸭子,赵民淞站起来:“走,叔给你讲故事。”
“好!”听故事是元丰最期待的,他长这么大,就跟着父母去过几次汶沟镇。
赵叔城里回来的,见多识广,除了给他讲书里的故事,有时还会说一些外头见到的奇闻趣事。
夏日的阳光打在少年白净的脸上,赵民淞有一瞬间的恍惚,看着那道瘦弱的背影,原本平静的目光逐渐阴沉。
不论看多少回,青涩的果实依旧令人垂涎欲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采摘,收藏。藏在心底的罪恶之花,在少年干净的笑容里,越绽越艳。
元丰坐在小板凳上,津津有味地听着赵叔讲那些他从未听过也没见过的事物。
听到一半时,他好奇地问道:“赵叔,火车咋还能在地底下跑呢?”
赵民淞笑着说:“能,大城市跟咱们小地方不一样,地底下挖了不少隧道。这隧道一挖好,就开始安装各种设施,再铺上铁路,火车就能开了。”
“啊?”元丰有些不敢相信,“地下空了,那地上的房子咋办啊?”
“房子和路都好好的,没事儿。”赵民淞看着一脸好奇的少年,问道,“以后叔带你去大城市玩,要不要?”
“要!”元丰突然一拍大腿,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赵叔,我该下地干活儿了。小秋和小俊在屋里,我忙完再回来做饭。”
“去吧。”赵民淞也站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好,赵叔你随便坐啊,我很快就回来。”
“嗯。”
中午,元丰跟母亲在厨房一块儿忙碌着。因为赵叔留下来吃中饭,所以伙食变好了,能吃上一些肉。
看着锅里快炸好的猪油渣,他咽了咽口水,问道:“妈,一会儿我能吃几个不?”
炸完的猪油渣,家里一般会留着烧青菜或白菜。王金凤从锅里捞出一小碗放在灶台上:“吃吧。”
元丰有些惊喜:“妈,这些都是给我吃的不?”
“能吃完你就都给吃了。”王金凤刚说完,见儿子猴急地拿了块大的塞嘴里,结果烫得直吸溜。她笑着数落道:“刚出锅的多烫啊,晾会儿再吃!”
“呼……”元丰嚼着酥脆的猪油渣,乐和道,“妈,真香啊!”
王金凤看着儿子,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
她实在不忍心把身上割下来的肉过继给别人养,可一想到这孩子身体上的毛病,将来长大了能讨上媳妇儿吗?要是再让人给欺负了……
“我拿去给小秋和小俊也吃点儿。”元丰端着碗,离开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