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了是什么意思?
男人的背一下子佝偻了下去,从喉咙里露出几个音节,叹息似的:
“……出去吧。”
他那个时候想说什么,但是被母亲抓住手臂硬扯了出去。下意识回头张望的时候,记得当时窗外昏暗的天空,还有空中盘桓着的,遮天蔽日的乌鸦,全部都被慢慢掩上的厚重的木门隔绝在视线之外。
“砰!”
子弹的破风声惊飞了窗外的鸟,乌泱泱的一大片,于是他们选了棺材,埋了他。
那天他们准备了两块墓地,相邻的,心照不宣的。
在那之后不久,女人也相继去世,于是他用那块之前早就准备好的墓地也埋葬了她。
所有都感叹,她像自己扮演了一辈子的《茶花女》的女主角玛格丽特那样,死于肺病,脸上说不出的唏嘘,只有他知道,女人也是死于子弹。
那颗被男人亲手扣下扳机打出的子弹,贯穿了一个人的后脑,带走了两个人的生命。
再后面,失去了那个庞然大物庇护的人们为了勉强生存,□□,偷窃,抢劫,拐卖……实在做不来,又没有钱的,就只好饿死,也许是冻死,又或者随便是什么死法。
——冬天是很适合死人的季节,不用担心尸体腐烂,大家都尽可能的深居简出,运气好的话可能几个月都不会被发现。
又或者发现了也没有人可以管。
他完美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势,长了一张好脸,聪明伶俐沉稳早熟——这样的孩子总能卖上一个好价钱。
在一次失手杀死了某个不怀好意摸进家里的陌生人之后,他主动找上了组织,加入了乌鸦的巢穴。
从那时起,阿纳托里·米哈伊尔维奇·拉斯柯尔尼科夫就算是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组织的黑泽阵。
黑泽阵将手伸进口袋里,首先摸到的是一个扁平的形状,下意识地一怔才想起来,是之前那个店主给的巧克力。
用手一起抓住只有小孩才会喜欢的小零嘴,摸出来那只被压在最下面的首饰盒子,打开,是一只银质底座托着森绿色翡翠的戒指。
据说是求婚时候送的,当初被藏在了壁橱背面的暗格里,这才逃过一劫。
黑泽阵抽出一条银链从中穿过,从颈后拧紧,于是戒指就变成胸链,坠在脖子上。
少年从守墓人的小屋里面借来了扫帚,一点一点开始扫雪,专门跟在飞鸟彻羽后面扫。
飞鸟彻羽本来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看着,倒腾着小短腿让了几次,都被黑泽阵一步就追了上来,瞪大眼睛控诉他也没用,实在被扫帚赶得没处躲,只好折回去扑在黑泽阵身上,环住他的腰不撒手。
黑泽阵早就被他扑习惯了,顺手给他正了正帽子,轻轻用力拨,飞鸟彻羽怕他再扫他,也不肯撒手,就环住他的腰转到黑泽阵的身后,像条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地坠在后面,一直到他扫完才肯松手。
目送着黑泽阵拎着扫把回去还的背影渐行渐远,飞鸟彻羽终于有机会,可以仔细观察墓碑的主人:
凑近了看,上面的照片一男一女,男人和黑泽阵如出一辙的银发碧眼下三白,女人和单看脸和黑泽阵有六分相似,男人是军官打扮,看起来还挺厉害的样子,女人妆扮精致,看起来可能是艺术从业者。
——飞鸟彻羽确认这应该就是黑泽阵生理意义上的父母。
真的很像欸,就像是从父母这两张脸上挑了各自优越的部分,组合起来的。
飞鸟彻羽站在两座墓碑中间,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认真对比着他究竟是哪里来自于母亲,又是哪里来自于父亲。
于是黑泽阵回来的时候,就看见飞鸟彻羽捧着一只殷红的苹果,对着自己母亲的墓碑嘀嘀咕咕。
顺风将他的声音一字不差地传到耳朵里,仔细分辨,听清楚他在很认真地跟自己的母亲说话,塞壬空灵似鲸鸣,清脆如鸟啼的音色听起来很像是祈祷。
他肯定没有做过礼拜,也没有见过别人许愿,所以想到什么说什么,理直气壮地提要求:祈祷母亲保佑黑泽阵不要秃头,不要皱脸,不要变丑,平安顺遂,心想事成,做饭不要加辣,糖也少加……
到最后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说的,就开始夹带私货,问能不能保佑他们发财。
在各种传统的西方神话故事中,“苹果”总是作为“诱惑”的具象化代名词:
在希腊神话中,为了争夺纷争之神厄里斯奉上的金苹果,众神之母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爱神兼美神维纳斯争奇斗艳,百般许诺,希望负责裁决的王子帕里斯将金苹果审判给自己,后因赫拉和雅典娜对裁决结果不满,直接导致了特洛伊战争。
而在圣经的故事里记载,最初的人类,亚当和夏娃,在毒蛇的引诱下偷食禁果,被逐出伊甸园。
黑泽阵在此之前一直不明白,区区一只苹果的诱惑,如何就足够将其引诱的丑态百出,但是现在隐隐约约懂了。
好吧。
黑泽阵如是想到。
我原谅赫拉和雅典娜的过错,宽恕亚当和夏娃的罪责。
……他的苹果哪来的?
“你偷人家的贡品?”
什么叫偷?!太过分了!
飞鸟彻羽瞪大眼睛控诉他:“我经过了墓主人同意了。”
“你能和死人对话?”
“死了太久就没办法了,形成镶合体的情况除外。”
黑泽阵用一种很是怀疑的目光扫视着他:所以你是怎么“被同意”的?
“我问他,反正你不吃也会坏掉,分我一个行不行?”飞鸟彻羽瘪瘪嘴,鼓起脸颊,被冻得红红的脸蛋看起来也像是一只苹果,“反正他没说不行,那就是默认了。”
当事人都没讲什么,你更不能说我了。
黑泽阵在“当众把他屁股打开花”和“回去之后把他屁股打开花”之间纠结了一下,最后选择拧了他的脸,明明没用力,飞鸟彻羽表现得很痛似的,非常真情实感地哀叫出声来。
被打扫过后的地面还算干净,黑泽阵坐在地上,倚靠在墓碑上,拍拍身边的位置。地面上又冷又硌,飞鸟彻羽不想委屈自己的尾巴,思考了一下,决定坐在他的腿上。
黑泽阵没说话。
阿阵也默认了。
“……今天是我生日。”
可是今天是圣诞节?
“这么厉害?”
虽然飞鸟彻羽家里没一个活物信教,但是和耶稣同一天生日还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东正教的圣诞节不是在十二月。”
“那我们明年你再过生日的时候,去十二月过圣诞节的地方好啦。”这样所有人都会给你过生日啦。
他似乎觉得这个建议实在有趣,嘻嘻哈哈的把脸埋在小熊身上,笑得东倒西歪。
“……再笑就把你挂在路灯上。”
飞鸟彻羽拉平嘴角,放平呼吸止住笑……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隐秘在寒风之间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