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颜慢慢敲着杯沿,指尖和瓷器相撞发出清脆声响,“以他的身份地位,做这样的事倒也稀松平常。只是既然他深涉妖丹之事,兹事体大,合该一早知会凌云宗和其他三家才对。谭峰如此行事,只怕另有所图。”
山轻河突然想起在安平镇时那客栈老板说得话,他说之前也有修行人来斩妖除魔,但不是能力不济,就是与妖道沆瀣一气,所以安平镇才一直拖陷到如今这步田地。
山轻河猛地抓住裴颜的手,神情急迫:“谭峰的实力可能降服上元妖道?!”
裴颜被他拉进几寸,手上的茶水撒了出下,黏湿二人掌心,茶水顺着二人掌心的缝隙一点点流下来。
“自然。谭峰早入炼虚。上元不过化神之境,再强,终究和谭峰隔着一个境界,你为何这样问?”裴颜轻问。
山轻河倏忽睁大双眼,呼吸急促,一个猜测隐隐在他脑海成型。
如果,如果客店老板说得是真的,那上元和谭峰之间必有关联!今日他又及时出现,遇到楚梦停。又是他主动提起楚梦停身份有疑,牵涉楚家,那这一切——山轻河感觉一张隐秘的大网缓缓落下,无声地遮蔽在他和裴颜头顶。
“山轻河?”裴颜晃晃手腕。
“嗯。”他应了一声,嗓子发紧。
“师父,你听我说,我知道你认识谭峰已久,世家之间和凌云宗更是牵扯不断的关联,但是谭峰此人绝不可靠。你一定要有准备,如果将来谭峰想对修真界甚至凌云宗不利,师父,你千万不要手下留情。”
裴颜柳眉一挑,嘴角擒笑:“哦?师弟是在教导师兄,如何做一门宗主吗?”
山轻河被他风情万种的一眼撩得头脑空白,结巴半天才慌忙否认:“不是,我只是怕你,怕你这个也担心,那个也照顾,最后被人坑了还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我是怕你总为别人担着,最后委屈了自己。”
裴颜嘴边的笑渐渐淡了。
一阵诡异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荡漾开去。
许久,山轻河看他面露愁云,大胆安慰:“没事的师父,不管谭峰想做什么都得到了楚家人面前才有施展的机会,否则他做给谁看?这一路我会盯紧他们父子二人。不就是逢场作戏吗?这个我最拿手了,一定不会打草惊蛇。师父,你别担心。”
他下意识靠近裴颜,略一低头,就能数清他羽睫几许。眼见那悠长茂密的鸦翅扑闪两下,他的心也像水中月似的晃了晃。
“好,一切等到了楚家自会见分晓,”裴颜慢慢起身,抽出手,推了推他贴近的身体,“你该休息了。”
山轻河依依不舍地把他送到对面,一个人折返回来熄了灯。快睡着时,眼前仿佛闪过一道蓝光,奈何体力不支,他没能及时醒来。如此又睡了整整一日。
次日夜里,山轻河睁开眼,算算时辰已过了子时。他惦记着半梦半醒时的蓝色灵光,披上衣服拿起佩剑,一个人摸黑去院中查看蓝玉棺。
他拂袖解掉自己的法术,棺材露出原本晶莹璀璨的质地。他探手一试,竟然有灵气浮动。
裴颜的符文有这么强的灵力?
他仔细看了看,明明符文画的都是禁锢、防御类法术,那这层多余的灵气只能是裴颜专门留在上面的。
“奇怪,”山轻河摸着棺材走了一圈,“楚梦停已死,师父留一层灵气在棺材上干什么?蓝玉棺本身就可以防止尸体腐坏。如果是为了防止贼人破坏,那四张灵符的威力也足够了。这道灵气到底是干什么的?”
山轻河猛地一顿,心中浮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
难道,楚梦停没有死?!
他背后冒出一层鸡皮疙瘩,脑子里闪过很多鬼鬼怪怪的脏东西,“不行......我一定要弄清楚,否则让谭家钻了空子反而不好收拾了。”
他借助师徒印中裴颜留下的灵力暂时揭开四张符文,然后蓄力一推,蓝玉棺的棺盖缓缓移开,露出楚梦停光洁如新的面容。
“嗯?”
他皱着眉探身下去想看个仔细,楚梦停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我操!”他被吓得劈手甩出一剑,却被楚梦停轻轻一指弹了回来。
“别喊!”楚梦停喝到。
山轻河惊悚至极:“你他妈是人是鬼!”
楚梦停面带微笑:“我是你爹。”
“我去你妈的......”山轻河气得又一次打去,几招过后,被楚梦停有意引到了前院的角落处。
“好了好了别打了,你又打不过我。啧,裴颜那么温润如玉的一个人,怎么收了你这么个白痴当徒弟?”
山轻河横剑在前,咬牙低声道:“你根本没死,是吗?”
楚梦停眼珠一转,语带娇嗔:“裴师尊让我生我便生,裴师尊让我死我自然就死咯。”
“你给我好好回答问题!别张嘴闭嘴提我师父名讳!”
山轻河可没忘了楚梦停当时是如何轻佻浪荡地拿着裴颜转移视线,把他一步步逼进绝境的。
楚梦停冷笑一声,看他的目光越发狷狂嚣张,“呦,这么在乎裴颜啊,你这个弟子心思当真不简单啊。看来明儿我得好好跟裴颜聊聊,看看你们凌云宗都教了些什么玩意儿......”
山轻河骂了句娘,仗着功法进益,化出道去魄阵就想往楚梦停身上招呼,只是还未等落下,就被一道金光轻飘飘化了个干净。
“师父?”
他惊讶地看着来人,同时飞快扫了一眼谭家子弟的住处,眉头皱成死结,压低声音:“是你故意做了此局吗?”
裴颜按下他的手,眼神意味深长,“既知是局,切莫打草惊蛇。”
裴颜示意楚梦停躺回棺材里,他不甘心地瞪了山轻河一眼,转脸一副忠心可嘉的样子望向裴颜,泫然欲泣道:
“裴师尊,我一直听你的话努力装死,是这小子强行开棺,还想杀我!差点毁了裴师尊的大计!真是太过分了!”
山轻河被他精彩万分的变脸气笑了,一剑悬上他脖颈。
“楚梦停,我警告你,凌云宗留你的命是为了调查妖丹一事。你愿意配合,咱们皆大欢喜,你若动些不敢动的心思,”他手下用力,血顺着弟子剑滴滴答答落下,“杀了你,我照样能把楚家查得一清二楚。”
“你这条命,根本不重要。”山轻河气势骇人。
“裴师尊......你徒弟好厉害啊,要不,还是让我死在这里吧,也许我这辈子都不应该再回去。”楚梦停哭哭啼啼望着裴颜,还主动往剑锋上靠了靠。
山轻河双眸一瞪,第一次明白了人们为什么那么讨厌绿茶白莲花!
这是挑衅!赤裸裸对他演技的挑衅!
这还能忍?!
山轻河想也不想就俯下身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一口淤血正好吐在楚梦停脚边,他拄着剑半跪在地,紧紧抓住裴颜伸来扶他的手,气若游丝:
“师父,此人诡计多端,咳,绝不可大意!楚家人若真与他不睦就算了,如果有内应,被他反将一军,咱们该如何是好。咳咳咳——”
裴颜皱着眉为他输入灵力平复气血,“你方好了一些,不该强行运功!”
山轻河顺势歪在裴颜怀里,气喘吁吁地抓着他腕子,“谭家绝对不会那么单纯好心的送我们回去,有这个变数在,师父已经腹背受敌。都怪我没用,若当初直接了结楚梦停,此刻也不会平添许多麻烦,害师父费心费力照顾我,咳咳咳——”
裴颜沉了口气,抬眸盯着楚梦停,语气不善:“我告诉过你,除了我,任何人碰这口棺材你都不得睁眼。若你不守规矩,我们的约定便就此作废吧。”
计谋得逞,山轻河靠在裴颜怀里冲着楚梦停凉凉一笑,眼神极尽鄙薄。
楚梦停急得跳脚,气急败坏地指着山轻河大骂:“你怎么比我还不要脸!”
“咳咳咳——”山轻河狂咳一阵,冲楚梦停森然一笑,接着两眼一闭,晕在了裴颜怀中。
楚梦停震惊:果然是奸诈小人!
几日后,山轻河身体已完全恢复,一行人准备日夜兼程赶往江宁。
临行前,山轻河去街上买了好些点心果子,他一边打点包裹,一边思前想后盘算楚梦停的事。
“师父,要不你传个信给大长老,让他带点人手去江宁接应?万一有点什么麻烦咱们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裴颜青丝微动,悠闲地吹了吹滚烫的茶汤,“大长老统管山门,轻易不能下山走动。”
山轻河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他可是为了裴颜好,再能打的师尊也架不住人海战术啊!而且此一去就彻底远离了凌云宗的管辖范围,很多事都鞭长莫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他无奈地转过身,娉娉马尾扫过腰间,“你让我学会保护自己,可你自己也没有三头六臂啊,多一个人帮忙不好吗?我也能少操点心......”
最后一句微不可闻,被山轻河泯灭在舌尖。
裴颜端着茶盅一愣,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了。
心中底沉寂已久的冰池仿佛被一只手温柔地搅弄过,泛起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