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安地处边境,地广人稀,民宅三五成邻,独自而居,并不相接。
李玫从北城而下,信步归家,走过几户田家,相熟邻里见了,笑着招呼他。
“李大人。”“李大人,带点俺家种红黍米回去。”“李大人,什么时候带着小满来我们这儿吃饭。”
秋末的朔方日落更早,酉时末刻,一片寂静的深蓝温柔的笼罩着这片土地,各家各户烧柴煮饭,袅袅炊烟,化作一片虚幻朦胧。
李玫进了自家小院,首先看见的是立在阴影下的小孩,他坐在劈好的垒得高高的柴火堆上,一瞬间让李玫小时候爹带着自己进森林捕猎时瞧见的狼崽子,在漆黑的夜色里亮着的一对绿色招子。
“李大人,燕君他还好吗?”
顷刻的错觉后,那小狼崽的幻影就变成了一个人形,他轻盈地从柴火堆上跳下,眨眼间到了李玫面前,恢复成了谨小慎微的腼腆小孩模样,一块深色地破布依旧缠绕在他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怯怯的眼睛来。
“两天前,小轿已经接燕君从大夫那儿回府了,我见不着,他伤情怎么样了?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见着李玫不回话,乐鱼慌张了起来,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整日去燕君府外游荡,却不敢让人瞧见。从他询问和观察来的消息来看,燕君大人已经无碍了,但还没亲眼见到人,实难放心得下。
“脸上气色不太好,一张脸白得像涂了一层白粉。”
乐鱼不动了,他立在原地一副天塌了,眼睛里写满了怎会这样。
“但是我之前就觉得燕君就挺白的。”李玫挠了挠脸,他这种北方的汉子天天风吹日晒,脸糙得像麻布一样,燕君不愧是京里来的大人物,浑身皮肤得比他们这儿最水灵的娘们都嫩。
乐鱼一愣,低下了眼睛,“燕君当然好看……可是不是我们能想的……你不准想,不准对燕君不尊敬!”
“我对燕君没有不敬。”李玫连连摆手,“他没事了,和往常一样,很亲切不像那些大人物一样鼻孔朝天,还给我升了官,从今开始我就是郡守府掾首从事了,嘿嘿。”
李玫想到都乐得紧。
“那就好。”心中石头终于落地,燕君没事便好,燕君是天下的最好的人,他不该有事,无端地乐鱼想起了燕君在当堂问罪时,架在前朔方郡守杨万里肥硕的脖子下的那把剑。
那把剑那么的稳,但握着剑的人却有着一丝的颤抖。
他想做燕君的那把剑,收放都能如燕君之意。
“你……真的不让他知道是你发现董东有问题的?”李玫犹豫着问出了心中的想法。
“嗯,不要让他知道这件事与我有关。”乐鱼十分笃定,之前他在崔遥这件事上私助燕君,燕君似有不快,他没有胆子再去触怒燕君,他只要能悄悄地帮上一点忙就好。
“若燕君晓得是你让我去禀告他董东反叛的事,说不定会破格允许你入伍。”李玫实在不解,这样一个天大的好处为什么乐鱼不要?眼前的这个小孩,看上去只是个八九岁孩童模样,却有着比大人更甚的沉重冷静,处变不惊。
几日前太阳未升起的那个早上,有条不紊地道出董东的问题时,李玫已经为此惊骇过了。
更另他惊骇的是,这个小孩的当机立断,一般人遇见疑惑之事,会思索是否是自己多想,不会当即行动,而乐鱼却央求他将此事即刻告知燕君。
“一个军中射手穿着卫兵的衣服,在没人的早晨步履匆匆,他一定有问题,就算没有大问题,闹了乌龙也好,也一定得把此事告诉燕君。”乐鱼目光灼灼望着李玫。
李玫当时全身紧绷,秋末时节,寒气阵阵,他额头却硬是冒出了一层细汗。
就算是燕君来朔方除恶官、亲百姓,但那也是君王,朔方是燕地,万一弄错,惹燕君生气,君主之怒小民焉能承受?
“我去禀告刘将军,让他上呈燕君。”两相犹豫之下,他实在没有胆子承担风险,说罢转身便走。
“大人休去。”方迈开的退被人抱住往前不得。
“来不及,如果董东真有大问题,转告的行为只会延误时机。”乐鱼急着拦住李玫去路,本该抱住腰部,却用力过猛,栽倒的姿势抱住了李玫的腿,他仰着一张脸望着李玫,围在乐鱼的脸上的布巾滑下,这张酷似青面厉鬼的脸看得李玫心中一颤。
“恶鬼……我凭什么要听你这恶鬼的话。”心中骤然升起了的厌恶,让李玫狠狠将腿一抽,抽出的力道震得乐鱼踉跄倒地。
“大人,我是恶鬼,可这事关燕君,燕君是好人。”摔倒在地的乐鱼一刻不敢停,马上爬起来跪倒在李玫面前。
方才因入伍之事有求于李玫,他也没有下跪,可顷刻心焚之际,他顾不得其他。
“大人无需忧虑其他,只需直言,若董东有一丝问题,大人就将居大功,涨钱升官伸手可得!”
“若燕君认为大人上报之事是为无礼,要责罚大人,那大人回来便用腰间那把剑杀了我。”乐鱼的额头紧紧地抵着地,拱起的腰背单薄脆弱,似乎一踩就碎。
“我没有怨言。”
说出的话却坚定有力,足以让一个汉子动容,李玫答应了。
正是乐鱼的坚持才让何善叛乱之事一开始就注定了会是失败。
这次的平定叛乱之事,居功甚伟的分明是眼前的孩子,可他却央求李玫不要告诉燕君。
“我不用,若大人觉得我应该受赏,那不如您提我入军营。”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了,小孩那双清亮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掌灯时分了,屋子里点起了灯火。
“不是我不想帮你,你没到年纪入伍。”李玫实在为难,他蒙受乐鱼功劳,两人也算是熟识了,因此对乐鱼也没那么恶意了。
而且这孩子明明其他事那么聪明,怎么缺乏一些该有的常识,十八入伍,他还差得远呢。
乐鱼一怔,他生于羌地,长于羌地,羌人军政一体,他打小就在军营里,他们那儿的孩子只要能在马背上射箭就能上战场了。
乐鱼不说话了。
突然间,他惶惶然,又不知怎么是好了。乐鱼摊开双手,在月光之下仔细地看,小小的手,又能拿得起什么?心中一阵无能为力的怅然让他失落不已。
“当家的,吃饭了,你还在外面干什么?!”李玫的夫人,张大娘子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