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如何看我的?
我并不催促,若是有这样的思考本身,就已经是对我莫大的慰藉了。
“在其位,谋其事。你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立场问出这样的问题?”
哈,他把危险的问题抛回给了我。
我能回答什么。
脚踩刹车,目的地已到,所有客套与真心话都应到此为止,我该给我自己台阶下。“只是抛砖引玉,望您多思考后面和情报局的合作模式罢了。您的目光不必落在我的身上,我往后也只会负责传达处长的意见建议。”
我抬眼望望天边降下的瓢泼大雨,确认常备的伞还在车内,“雨大,我接您下车,再送您两步。”
“不用,你留在车里就好。”
是我说太多了吗,还是最开始的酸话惹恼他了?
我当然也不可能听着他的一句劝就留在车里一动不动,随即解了安全带,拿起手边存于车内的伞。
但他直接开了车门,后半句要被匆促落地的雨声淹没:“你都说我是为万万民众避雨,我又怎好让你为我撑伞。”
语罢,他径直出车。
一瞬的愣神,让我不知自己要如何理解这句。恍惚后回到现实,我匆忙带着伞下车,已有些雨在伞撑开前淋湿衣物,湿漉漉地黏着肌肤。
我还是追上了米哉先生的脚步,将伞全全倾向他,伞面无法覆盖两个人,因而我的右侧肩膀近乎全湿。冰冷的触感让方才微动的心神再度回归冷静。
见我跟来,他不再向前,回身向我靠近,神色像是有些无奈。他的手搭在距离我的手一拳向上的位置握住伞,改变伞的倾角。
被雨打湿后背的人变成了他。
所以他说的最后那句话,意思是我也会在他的庇护范围之内吗?
我重又完完全全被笼罩在伞下。
一拳之隔,我和他,极近。
同在一把伞下,雨幕为帘,伞下的世界只有我与他,发梢残留的雨顺着领口向脖颈深处滑落,因距离拉进而敏感起来的触觉让我足以感知他的体温。我听到他的呼吸,始终平缓绵长。
这样切实的、似有若无的接触,是想象里所没有的。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真实的他。我的哭声真实被淹没在雨里,淹没在无数被公务掩盖的白天黑夜里,而不论是否听到哭声,他的伞仍旧朝我倾斜。
脑海中曾经的幻想可以在入睡前慰藉我的心,可无法让他真实地为我撑起这把伞。
我正在被切实地“看到”——一旦有了这样的认知,我便再也无法透过他的身形去凝视我幻想中的影子。
因为真实的哭声,只能传达给真实的人。
我低头,盯着他的袖口,看黑白交错纹理,和他那应当有力的手。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不在车内的话,能说些官方态度以外的话。
可能是身为律师的直觉吧,会下意识捕捉任何可能存在的求援信号。你刚才说的话,有些像我曾经遇到过的一些特殊的委托人。如果是我直觉有误,也请不要见怪。”
“……嗯,您请说。”
“对于你最后的问题,要如何回应他人的期待……私人的场合,我会直接说:
——如有需要,请随时联系。”
他递给了我一张卡片,那是一张名片。
这个联系方式区别于工作交接的犯罪猎人米哉斯顿专用号码,是只属于民营警备律师身份的他所用的。这样的名片,表意再清晰不过:
雨声这么大,他微弱地捕捉到我心里的不堪。尽管他本人并不是那么确信。
……
我知道,伤害我的是权柄,那次案件中缺失的程序正义只是权柄所划开的伤口。
可如果可以,我希望有人能以正当的方式拦下那样的刀。
我希望有人能为我辩护。
现在,我可以勉强安慰自己:
——我只是,晚一些遇到了他。
骤雨瓢泼,在洗刷地表之时,以不可挡之势,冲洗我内心的苦涩与不可言说。
雨水划过脸颊,会让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像哭过。我错过了被他带出雨夜的时机,但还留着熬过雨夜的勇气。
会过去的吧。
我伸手去接,嘴里口是心非地说着“会替您留意好需要您援助的人”这般的话,而记忆出现重叠。
他似乎,不止一次地给我递过卡片。
是什么时候……?
脑海如同浆糊,记不清楚了。
我浑浑噩噩接过,而那张卡片上什么也没有。
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是空的呢?我想要的分明不是这张叫我坐以待毙等待暴力救援的卡牌[1]。
我等的不是机械降神。
那张卡上,明明,明明应当写的是他律所的联系方式,和我在情报局系统里所标注的不同,是他独属于律师身份的名片啊!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那一张。其他的收下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混沌、理想现实的错落与冲击使我心中只落下了一个念头:若非我所愿,何必收下?
左手从伞柄上松开,双手交叠于卡片的边角处,发力。
我撕碎了那张卡。
纸屑无力飘落,被斜穿入伞下的雨水浸湿。金光从碎屑处涌现,汇成一道,飞向天边。
……不对,米哉先生不就在我身旁吗?
当我抬头,当我看向他,他的脸分明近在咫尺,却又略有模糊。
他看着我,眼里映照出我与一个久雨无晴的世界。
清醒,就像湖面因落雨而泛起的无数水波,在脑海蔓延,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