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等一下!”
婴宁拎着过长的裙摆,一脚深一脚浅地追赶:“别走呀,是我!你不记得我了?”
前方那侍女本快步躲着她,闻言脚下一顿,婴宁反应不及,重重撞了上去。
“娘子认错了吧。”侍女转向她,眼神像刀子,“这里是后宅,奴婢怎会认得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这是暗戳戳地骂人了。婴宁尴尬地轻咳:“姐姐上回不是说,孙小姐不怪我吗?”
侍女不答,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被婴宁连忙拉住。
“姐姐,好姐姐。”婴宁从将胳肢窝底下夹着的匣子拿出来,往她怀里塞,“今日我来,就是为了将这东西还给孙小姐。我知道,先前是我自己没出息,辜负了小姐一番好意,该打、该骂。可人总是会变的,就算只是道歉,也求你再让我见小姐一面吧。”
见对方仍赌气地扭过脸,婴宁只得抱着她手臂摇晃,无赖道:“姐——姐——”
调子九拐十八弯,听出人一身鸡皮疙瘩。
侍女听见有人靠近,只得将她拉到廊下,仍板着脸:“娘子请回吧。我家小姐如今已经一心待嫁,不管旁的事了。见了也是白见。”
“她真的……”婴宁欲言又止,见侍女一脸的倦色,便知道她们对这婚事也是抗拒的,伸手拽住她衣袖,“若孙小姐不愿意,我可以……”
谁知侍女猛地抬起头,高声道:“娘子慎言!”
一只野鸟被惊飞,掠过低矮的屋檐。
它原本停留之处,一只鹦鹉疯狂扑着双翅,啄咬撕扯头顶的纱网。
鹦鹉聪慧,见到野禽展翅高飞,不免心生妒恨。
“我家小姐向来本分,大事全都听凭兄长安排,娘子莫要胡言乱语污人清白。”侍女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最终只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垂下眼道,“娘子请回吧。”
婴宁站在原地,闻言茫然道:“我……我不说了,我真的有话要当面同她讲……”
“够了!”
侍女终于忍无可忍,用力甩开婴宁的手。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真够给脸不要脸。”她怒极反笑,指着身后内院的方向,“乡野村妇,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吗?”
……
婴宁只知孙小姐说话的声音沙哑,却不知她并非天生如此。
而外人只知她在两位兄长继承家业后退居内宅,却不知这背后还有隐情。
在孙家父母还在世时,家中兄妹三人感情还是相当深厚的。二位兄长在外奔忙,三小姐便运筹帷幄,学得一手好计谋。孙老爷自小便教导子女要兄友妹恭、和气生财,并许下承诺,将来家业交由三人共同经营,缺一不可。
谁知两年前孙夫人病逝,孙老爷浑浑噩噩,一次上山考察茶园时不慎失足滚落,也重伤而亡。
原先飘渺的一句承诺如今亟待兑现,两位公子在悲恸之余,却先小妹一步,想到了更加现实的关口。
三人共营,说来简单,实际上却必有一人牵头做主。按照父亲还在时的分工来看,最适合坐这个位置的人,只有平日里坐镇家中的三小姐。
那一日兄弟俩相对枯坐了一整夜,次日一早,便锁了内院的大门,叫人一趟趟将孙小姐房里的官引账簿尽数搬空。
——小妹,别怪我们。
那个清晨的场景深深刻在了孙小姐房中每一个人的记忆之中。
两个护院死死制住小姐的双臂,她惊怒不堪,狼狈地跪倒在地。
大公子有些不忍地移开视线,却仍残忍地重复道:别怪我们。
小姐平日里养尊处优,被呵护得如同一尊瓷人,如今却被粗暴地塞进房间,无论如何踢打尖叫都无济于事。
房门在眼前重重合拢。她疯狂却如蚍蜉撼树地不断砸门,平日里翻书写字、精心养护的双手都出了血,也没换来一丝一毫的回应。
回过头,房间正中的小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件血红的衣袍。
那是一件正待绣饰的嫁衣。
孙小姐被关了多久,就吵了多久。小厮从巴掌大的小窗里送些水米进来,她便伸出沾满血迹的手死死拽住人发髻,仿若厉鬼,任谁来也掰不开。
到后来,她因不断哭喊哑了嗓子,终于安静下来。
发不出声音,人也好像没了神气。很快她便被放了出来,只是仍不许迈出家门半步。自那之后,她便再不愿走出自己的那方小院,日日对着那扇小窗,画地为牢。
或许是愧疚,抑或许是忌惮,二位兄长便加倍地对她百依百顺。她想要水池,便立即叫人来挖;想要鸟儿,也找来最名贵稀有的鹦鹉为她作伴。只是想要再碰生意,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曾经妙算神机,俱随黄金与死水烂在天光之外了。
“二少爷唯恐小姐出嫁后在夫家东山再起,与他们争产夺业,所以才从小门户里挑选赘婿,想将她永生永世都圈死在孙家。”侍女已然不知不觉留了热泪满襟,咬牙切齿,“可凡是变数就有一线生机!我不相信小姐真的死了心,她若真的死心,又为何要叫我去找你?”
可婴宁却拒绝了她的求救。
婴宁抱着游廊边的柱子,感到胸口不断地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