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和幽幽地叹了口气,见到沈焉的动作,心里头反刍着对方刚才说的话,索性也不再原地呆站着,走到吧台近前,直接拉了根高脚凳坐下来。
胳膊肘搭在红木吧台上,他心神不宁地支着下巴,耷着脸看沈焉在柜子里翻翻捡捡,最后从中翻出了几捆卷起的布料。
这就是方才两人谈及的“纹布”了。
所谓纹布,正是沈焉此前缠绕在漆黑刀身上的白色布条。
这东西看似雪白无痕,实则内里织有隐秘的暗纹,平常日光下看不大出来,只有在特定的光线照射下,那繁复精美的纹路才会显出踪迹,如青铜器上的古字又如丝绸上的云纹,正是五墟内用于抑制虚物滋生繁衍的云篆符文。
然而此前沈焉所用的布条,材质实则极为粗糙,颜色尽管称得上素白,却仿佛含有什么杂质一样,触抚时也给人以粗粝毛糙之感。
而此刻,从酒柜下方翻出的布匹却显得莹白如雪,触感柔滑,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是真正出自五墟境内的产物。
这捆布匹被裁成三指左右的宽度,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柔光,被他握在手中,一圈一圈地缠裹在长刀上,有如包裹住伤口的纱布,将那些坑洼不平的伤痕轻柔地掩去了。
待完成这番动作,沈焉将布条用剪子裁开,在本该是刀镡的位置系上一个稳固的活结,便算作结束。
他把长刀随手扔在一旁,又将衬衫衣袖挽起到手肘处,而后从腕部开始,将布条不松不紧地一圈圈缠起,绷带似的裹在前臂上。
如此之举,是为了避免身体与虚物直接接触之际,受到来自虚物本身的侵蚀伤害。
对五墟人来说,在与虚物作战的时候,其他地方大都有衣物遮挡,或者可以依靠自身的敏捷躲开,但前臂和手腕,正是战斗时最可能被虚物触及的身体部位。
故而在前臂处缠绕定制的纹布,是五墟中卫墟一门人一直以来的习惯。
当然,对上三墟的墟人来说,不至于采用这么粗放又“低档”的方式。
对他们来说,自然有其他更为高雅的办法,避免在战斗时受到虚物的贴身袭击。
然而眼下,沈焉既没有上三墟人的条件,要去的地方又恰好是与卫墟交好的霍家公馆,在前臂上缠绕纹布,一来可以抵御虚物,二来在必要之际也能伪装成卫墟人,怎么看都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待做完了这些,沈焉伸手放下衣袖,挡住臂上的纹布,又拎起剩下的几捆布,几步往小门内走去,显然是打算毫不见外地把这几捆纹布纳为己有了。
蔺和在旁看着他的动作,嘴上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是忧虑得很。
沈焉的刀和所谓的纹布,本身就是诞生自五墟境内的产物,不算作外物,平时堆放在墟地里,自然不会受到归零一律的影响。
这样一来,他每须出行时,就只消带着这座墟地的契书,再把长刀和纹布朝着墟地里一扔,便可以应付绝大多数的时隙和虚物了。
然而蔺和认识了那么多五墟人,现在生活在墟外的也绝不在少数,又有谁像沈焉一样,真把那片窄小的墟地当作是随身携带的储物箱?
自七年前的变故过后,沈焉便一向行踪诡秘、居无定所,少有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时候。
而这数年来一直伴他左右的,就只有门内那片逼仄又空荡,看起来颇为寒酸的墟地了。
想到这儿,蔺和心头却是再度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不止是对学校后来发生的那些变故,也有对沈焉刚才所说的那段旧事,种种过去在他脑海里反复回绕,搅得他心烦意闷,简直想掏一壶酒出来喝个精光。
他在原地心绪不宁地待了许久,等到沈焉终于从小门里出来,他看了看对方,到底没忍住,还是直接开口了。
“你觉得这回去荣园,真能找到……”
说到这儿,蔺和略一踌躇,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回谢墟的转机?”
不怪乎蔺和提起此事时这般谨小慎微,记得这七年中前几次见面,每当他旁敲侧击谈及谢墟的时候,对方可从来不是像今天这样面色轻松、浑不在意似的。
然而这次,沈焉却并无甚反应,只漫不经意地侧过脸,朝他轻轻一笑道:
“总得要试试才行。”
*
等到周沛从卫生间里出来,酒吧的氛围已然恢复了寻常。
他惴惴不安地洗了个脸出来,心里本还打着鼓,不料见沈蔺二人已不再谈及先前的话题,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天,气氛显得颇为融洽,心情登时一松,比先前舒畅了不少。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蔺二人仿佛别有默契,都不再提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时间飞快流逝,待用过外送来的晚餐,到了将近八点的时候,沈焉简单收拾了番随身物品,却是准备好要出门了。
他从柜台中取出早先准备好的靛蓝刀袋,袋上绘有云纹和竹叶,倒是别添了几分雅致的闲趣。
将长刀放入袋子里,再把袋口的拉绳系好,这柄长刀便顿失了威胁性,看起来倒像是公园里晨练用的竹刀具,只要不在外头把刀袋打开,便不会引起寻常人的怀疑。
把刀袋斜斜挎到肩膀上,朝其他二人挥手作了别,沈焉正要推门而出,忽又听蔺和在后边唤了他一声。
“哎,你先等等……”
蔺和在后头叫住他,“我想起来有个东西……要不你拿着算了。”
沈焉回过身,便见对方几步走到他面前,伸手在衣兜里摸了摸,却是摸出了一条巴掌大小的绳圈。
这是条赭红色的手绳,样式颇为古朴,绳子本身没什么特别处,然而绳身却串着五枚呈圆环形状、样式奇特的铜钱。
古钱周身布满铜绿色的锈迹,上头铸造的古字也被铜锈模糊,分辨不出写的究竟是什么字迹。
这钱看起来颇为古旧,估摸起码得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拿出去怎么也是个相当珍贵的文物,也不知道是对方从哪里搞来的。
蔺和却像丝毫不在乎古钱的价值一样,三下两下解开外头的绳结,从绳上取下一枚古钱,朝他递了过来。
沈焉伸手接过,语气称得上饶有兴致:“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吧,”蔺和叹气道,“开过光的,遇事不决抛一把,指不定幸运女神就光顾了。”
“很有你的风格。”
沈焉笑说,也没拒绝,把手上铜钱抛了抛,随手给揣进兜里。
蔺和显然听出了他这句话里的调侃意思,眼下却也没心思回嘴了,只伸出手,重重拍了把他肩膀,说了句“一路顺风”,便目送着沈焉走到门外,逐渐消失在路灯尽头的沉沉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