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衡闻言心中轰隆一声响雷:他的确未曾亲眼见荧惑守心。在长安时,因天子懒政不朝,他作为丞相,自是百般政务盈门、千种烦恼绕心,他整日埋头苦干,何来工夫夜观星象?更何况太史令连日上报,他有何必要亲自观瞧?
不巧是夜层云密布,未能观星;次日便天降暴雪,更是星月不见。祖孙两在山顶耽搁了几日,终于在雪霁天青的下山前夜,见到了繁星烁烁的晴朗夜空。
荧惑与心宿遥遥相望,各安其位,何来荧惑守心?
匡衡在满天星斗下震惊失语,而后气愤填膺。太史令竟敢编造灾象、危言耸听?!
他想起天子大呼荒谬、王莽百口莫辩的情景,自己却一叶障目、偏听盲从,竟带头以此弥天大谎为据“直言面谏天子”,简直愚蠢至极!
身为一国之相,身旁竟无人向他说出实情。难道文武百官,尽被别有用心之人收买封口?还有那个病弱糊涂的大司马王音,这人也与他一样耳聋眼瞎,这么大的纰漏竟视而不见!
王莽究竟是否为妖异,那些天灾是否果真因他而起;民间传唱的天启歌谣,是否也与“荧惑守心”一样,是由歹人操弄传播?诸般疑惑,匡衡思想一夜,再不敢妄下结论。
可如今他已被免官,这些事情他再无插手查实的余地,恐怕到死也难得到真相了。正当他心灰意冷之际,下山途中,丰儿竟在冰天雪地中向他指出一个人形。
世间真有这样的巧合?匡衡笃信天命,却仍被天意之诡秘深深震惊。黄天竟把半死不活的王莽送至他面前,抑或是他被黄天选中,来解救劫后余生的王莽?
“荧惑守心为假。有人收买灵台待诏、乃至太史令官,伪造天象,煽动人心。”匡衡说出结论,似大松一口气。忽又起身向王莽深深作揖:“老夫闭目塞听、愚昧不察,以流言妄语攻讦侯爷,又在朝堂之上出言不逊,令侯爷声名受辱,实乃愚蠢至极。待老夫查明真相,自会设法向天下发声、为侯爷正名。望侯爷海量……”
话未说完,王莽已泪如雨下,勉力坐起,连声说“夫子言重”。
匡衡亦动容道:“昔日你在太学诸生中颇为出挑,老夫曾对你寄予厚望。后来见你竟自甘堕落、与佞臣为伍,老夫着实痛心失望,故而对你格外苛责严厉。事已至此,老夫妄为人师,只盼作为旧日同僚,能有始有终、与你一同问个水落石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两人对视重重点头,自此都觉柳暗花明。
转眼王莽已在终南山脚下修养半月有余,这日匡衡与他倾谈后,提议动身上路。两人多番推敲辨析,认为极有可能是刘姓宗室忌惮王莽得宠,担心天子听从王莽主张、大肆削减刘姓王侯封土,这才一心置王莽于死地。
眼下王莽遇刺生还,却一无实权、二无兵马,只能先依天子旨意,前往新都就国,待休养生息、站稳脚跟,再图往后。
匡衡打发女儿女婿率家眷先行回乡,自己则带着心爱的小外孙,以游历名山大川为名,随王莽往新都安顿。
车马齐备,良辰吉日动身之时,却听县中传来消息,说天子竟火烧长陵,屠戮为高祖皇帝守陵的河间王,举世震惊。
“天子”二字,宛如一柄利刃,又一次直刺王莽胸怀。这些日子他拼命不去想那个骗他、毁他、险些令他步阿兄后尘的狠心之人,可匡老夫子却总将这两字挂在嘴边。
他身上各处关节因风湿落下病根,稍见凉气便刺痛难忍,可这疼痛远比不上那人在风雪中冲他轻佻一笑。
轻飘飘一句“巨君,我们好聚好散吧”,他便从山崖坠落,死去活来的身骨,再无法回到往昔。
“放火烧陵,逆天而行……高祖皇帝宗庙……我汉室百年基业……”匡衡瞪圆了眼,怔怔念叨。
王莽艰难上马,冲仍处在震惊中的匡老夫子道:“引发灾异的妖邪,非得是臣子吗,为何不能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