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永夜幽的吟诵已经到了尾声。

这个世界的存在已经被抹销到只剩现在这一小块了。

叶骁清楚，他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

而他根本来不及细想，只来得及抓住跌出雪白空间时候最后一个念头，猛地仰头看向永夜幽，大声地道：“永夜澪还在！”

他只有这一招了！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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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诵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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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朱色眼睛凝视着他，永夜的女王侧头，黑夜一般的长发泼墨一般流泻而下，叶骁只觉得颈子一紧，他被尸气整个提起，一把攥到了永夜幽面前——女人贴过来，与他鼻尖相触，吐息可闻，她毫无表情，面上的皮肤诡异地轻微蠕动，一双眼睛张得极大，一动不动，就像一头怪物即将厌倦伪装，要从披裹的人皮下面脱出来一样。

“……叶骁，你再说一遍。”

他一把抓住永夜幽的手，笔直看着那对血色的眼睛，“阿娘，阿舅还在，他在你体内，我们可以把阿舅从你体内分离出来！”

他这一句如雷击一般，永夜幽皮肤下的肌肉剧烈蠕动了一下，叶骁甚至觉得她忍不住要撕开裹着她的这层人皮了。她反手攥住叶骁，力气之大让叶骁差点一声叫出来，那对盯着他的眼睛内血色的瞳孔迅速扩大，几乎没有眼白，似要从里面滴出血来。

叶骁一声不敢叫唤，连忙忍着疼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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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幽当初是被章阳绗暗算，魂飞魄散而死，永夜澪为了救她，献祭自己的魂魄将永夜幽破碎的魂魄弥补起来，重新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使她得以逃回尸座之间，苟延残喘至今。

那这就意味着，永夜幽的魂魄里，一定还残留有永夜澪魂魄的碎片——就像是用黏胶粘皮子，干了之后看起来黏胶不见了，但是在被粘合的皮子上一定有些微残余。

这些永夜幽当然知道，缓缓松手，她面上现出一点失望神色，冷声道，“那又如何？”

——这点魂魄残余，什么用都没有。

它们就是碎渣，存在，也就仅仅是存在罢了。就像棺材里还剩几片碎骨，难道能指着骨渣说这人还活着么？

叶骁一把抱住她的手，急道：“阿娘，你听我说完！‘此世’一切物质的生灭变幻都是彼此转换，比如一棵梨树要开花结果，需要肥料，而肥料其实是吸取地下的腐肉烂叶长出，对吧，那阿娘，你听我说，你重新被封印，沉睡之后，我把你魂魄里阿舅的部分取出来，再把残魂投入轮回，阿舅魂魄贵重，那些曾构成过阿舅魂魄的物质会被它吸引过来，黏附在残魂上，待一个轮回结束，把残魂收回来，精炼提纯，慢慢地，就跟滚元宵一样，总有一天，曾经构成过阿舅魂魄的东西会攒齐，阿舅的魂魄就会复原了！”

永夜幽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暗下去，显出一种近于黑的干涸血迹一般的深红，“……你做不到。”她森然地道，慢慢把手从他怀中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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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连她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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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不是术力与术式的范畴了。

让她抽出一个人的魂魄她做得到；让她把被抽出的魂魄投入轮回她做得到；在轮回中寻找到对方她也做得到——但前提是，那是一个完整的魂魄。

将残魂保持形态投入轮回，再让残魂吸引原来构成它的物质，待其肉身死后重新回收精炼，塑造——她做不到。

这几乎等于重新造一个魂魄出来，能做到的，已经是“此世”造主的权能了——

永夜幽血色的瞳孔猛地张大：等等！权能、“造物”的权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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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飞快抬头看向旁边一直静默不语的另外一个叶骁，对方迎着她的视线慢慢地点了点头，淡淡地道：“……我倒是做得到。”

白发的男人单手支着下颌，在他的王座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自己和永夜幽，“那夫人接下来，有两件事要考量。”

他伸出一根指头，“第一，夫人要不要信我有此权能。”

他又伸出一根指头，“第二，夫人要不要信我，在夫人自愿被封印之后，我会遵守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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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幽没说话。

她一只眼睛继续死死看着叶骁，另外一只眼睛却像会动的虫子一样，移到了额角位置，看着白发的男人，她问了一个问题，“……封印我之后，你要做什么？”

“我会去死。”白发的男人平静从容地道，像是在说我会去休息一下，他抬手指了一下叶骁，“尚未开始的我会接续我的工作。”

永夜幽死死盯着他，冷声道：“……封印我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在合适的时候把夫人放出来。”

他这句话一出，叶骁与永夜幽俱都楞了一下，两人齐齐看向白发的男子，男人从容地道：“我的计划中，会在适当的时候，唤醒夫人，然后把夫人当做一把刀，用来刺穿‘造物’与‘造物主’之间的那层障壁。将‘此世’与‘造物主’的空间接合，我说过，我要把‘此世’和‘造物主’的世界缝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新世界，让我们这些虚构的、并不存在的‘人’可以真正意义上的‘存在’，不会被‘造物主’动动指头就消灭掉，这样，‘我们’才算活着。”

“能做这把刀的，只有你。因为你足够强。”

永夜幽冷笑一声，说你倒是很有自信，再一次把我放出来，我还会心甘情愿听你的话，做你的刀？

白发男子只轻轻拊掌，淡淡地道，我自然有这个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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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个自己与永夜幽说话之间给了叶骁喘息思考的机会，他听着白发“叶骁”的话，心内灵光一闪，而就在此时，永夜幽忽然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然后呢？”

她说话的时候面上忽然裂开，生出第三只眼睛，与到额角去的那只眼睛紧紧挨在一起，看着白发的男人。。

“然后呢？”她又重复一遍，还在原来位置上的那只眼睛也死死看向他。

其实已经不太能理解他们在说什么的叶骁脑袋都快转出火花了，他一边想着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阿娘会希望我怎么做等等，迟疑了一下，抓着刚才那道一闪的灵光，飞快地道：“嗯……唔、阿娘会愿意帮我的。因为、因为阿娘你需要新世界——”

他说的时候其实有点儿忐忑，但说完瞬间，叶骁觉得自己抓住了关窍，他知道，自己说对了。

“‘此世’与‘造物主’的世界缝合过之后，就是一个不会担心被‘造物’或者‘造物主’毁灭的世界了，到时候我会把阿娘和阿舅的魂魄都投入到新的世界去……”他瞥了一眼白发的自己与母亲，两人俱都无言看他，他虽然觉得自己说对了，但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地扯了下去，“嗯……新世界里应该是‘造物主’的世界规则占上风吧，那就是个没有术力的世界，呃，就跟东陆除了龙楼之外的地方一样，所以阿娘你大概会是个普通女子，阿舅也是个普通男子，你们就在新的世界里，轮回转生，作为普通人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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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幽猩红色的眸子轻轻动了一下，里头有极微弱的光芒一闪而动，她慢慢地道：“……然后呢？”

然后？叶骁放软了声音，语速也慢了一些，他说，然后你们就在新世界里生活了呀，阿娘可能是个贫家女，每天要洗衣做饭，阿舅也可能是个山林野小子，去打猎下套子，琢磨着怎么打头漂亮的紫貂，换上十几贯钱，好好攒下来，去买几亩上好的水田。”

永夜幽死死盯着他：“然后？”

叶骁怔了怔，他忽然觉得胸口内沈令的“意识”跳了一下，他心内忽然涌起一股极其柔软的了悟，面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他轻声道，“然后……在新的世界，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相隔万里还是身份悬殊，阿娘与阿舅一定会相逢的。”

永夜幽面上的神情动了一下，随即暗淡，她移到额角的那只眼睛重新回到了本来的位置，另一只眼睛也回来，却没地方呆，便停在她右眼下面，用一种似乎无味的眼神看着他。

“……为什么。”

“因为你们爱对方超过一切。你们的魂魄中有彼此的残留。”叶骁慢慢地道，他神色温柔俯过身去，与她额头相抵。

他说，阿娘，你与阿舅一定、一定会再相逢的。在那个新的、我们都真实存在的世界里相逢。

“我做得到，把阿舅魂魄的残片分离出来，再把阿舅的魂魄一片一片拼好，让阿舅回来。让阿舅和阿娘再相遇。”

“……可他不会记得我了……”永夜幽喃喃地道。

“可阿娘也不会记得阿舅了啊，但就算这样，阿娘也会爱阿舅吧。”他说，永夜幽顿了顿，轻而坚定地点头。

他笑起来。

叶骁本来就生得一张俊美面容，他这一笑，宛若清夜中有人用银子打的牡丹徐徐盛放，惊人的美丽，却也惊人的纯真。

“那不就够了么？因为阿舅就算失去了所有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要能再相逢，也一定会爱阿娘的。阿舅就是这么爱你啊，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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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幽三只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她第一次这么茫然又无措地看着叶骁，像是个迷路的孩子，又像是个刚失去了自己最重要宝物的少女，让叶骁心内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她随时会哭出来一般。

永夜幽在他面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地像个人。

他只觉得有什么哽在喉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永夜幽也像是怔住了，一声不发。

一时之间，四籁俱寂。

而打破这寂静的，是另外一个叶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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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声无息地从座上起身，赤足站在不知道什么生物的骨骸上，白发轻垂，看上去通身一股极硬的白，让他整个人显出一种有肉的骸骨似的冷。

他朱色的眸子里映出另外一个自己与永夜幽，平静地道：“……就是这样，信与不信，做与不做，全在夫人自己斟酌。我与我能说的，能做的，都在这里，再无多余了。”

说罢，他身下骨座刹那消失，他淡声道：“夫人请自便吧……我此生将尽，已无可再为之事了。恕我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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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那个一身雪白，唯有一双眸子是血色的男人，就这么悄然消失，就像他从不曾存在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