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判官喝令亲兵将银子,也就是中原惯称的“阿银”,架起身来,说道:“兀那案犯,睁眼看仔细了,秋公子是个体恤你的人,把你买了,你给他好好比划,说不定,还能博得一条命。”
阿银当真睁开了眼,刹那间,雪地里一片寂静。
世人眼里的“他”,殊不知其实是“她”,只不过在这莽荒世道里,扮作男儿能得到许多便利,还能盘营一些事情。
她的眉眼深邃,如墨刷,双瞳中各带一片银绿色,与瞳孔边缘处的一圈黑色相撞了,像是暗沉天幕抖落出银亮的星星,美得惊心动魄。可当她凝神看过来时,银色扩张,恰似苍茫夜空中的冷月,乍然一绽,寒彻透骨,凛然气象侵占整个视野。
睁目一瞥,她就把秋上看得极清楚,复又闭眼,黑鸦睫毛徐徐落下,自如收放了骨相上的疏冷。
秋上道:“除镣。”
远处的夷离堇不耐摆手,盐铁判官便加紧工夫,唤人给阿银剥落了所有刑具。
身上褴褛的罩衣除下,露出了里面一套褚色衣裤,还算是完整的。脚上穿一双旧皮靴,与裤脚绑得紧紧的。
阿银坐在灶头歇息,随亲兵除衣锁赘物,一点也不急。
秋上道:“过来。”
阿银懒得动,依然斜依在地坑里。
身后亲兵便推秋上过去。
秋上的鼻子受训过,从凛冽雪风里,扑闻到的都是她的味道。
重监号房里的潮湿腐败,雪地里拖来的泥巴雪水,肩膀凝血后的锈郁,一下子全冲进了鼻端。
秋上拈出一条锦帕,夹在指尖,看着阿银的眼睛。
阿银闭眼也能知道秋上在审视他。
她默不作声接过帕子,给眼睛系上。锦帕遮住了阿银的眉鼻处,瞳色的惊心动魄便一并掩落,只向外露出了半张苍白的脸。
秋上道:“梳发。”
阿银涩然开口:“饿了。”
由于久拘囚栅地池中,非必要不开口,嗓音的功用也快被剥离了。
声如其人,像冰泉流过你心底,打个旋儿,留下一点凉沁。
秋上再说:“梳发。”
阿银干脆盘膝坐了下来,背脊挺直,以动作示意,就是要吃的。
秋上回道:“无。”
阿银听得懂,既无口粮,对她来说,那便是无驱使之力。
她继续禅定坐着。
两人以冷场互相僵持,阿银身上的味道,迫得人生闷火。亲兵移开几步,站在避风处,不敢言语。只有盐铁判官斗胆走过来几步,又迅疾跳开,冷笑道:“死都不怕,还要讨吃的。”
阿银沙哑道:“上路前管饱。”
盐铁判官啧了一下,“听监务说,你每顿饭都不拉下,还真是。”
他回头搜检人脸,想派个谁过来送点口粮,众人都不接他的眼光。
秋上看着阿银说道:“想法子活下来,有珍馐美味。”
他知道,坐着的那个虽然一动未动,眼色藏在锦帕后,看不分明,但抿了下嘴,应是点到卯了。
那边,夷离堇在催,盐铁判官急火,随手一点:“铁匠你去。”
铁匠默默走出来,接过亲兵翻找出来的羊肉糜饼,给阿银送了过去。阿银接过七口吃完,问:“还有么?”
铁匠解下绑手带递到阿银手里,“没有了。你把头发绑一下,不遮眼睛。”
坐着的阿银用泥土色的手指耙了耙头发,将一大把杂草似的乱发捆绑在脑后,露出了整张苍白的脸。
开口说道:“又不用眼,何必多此一举。”
铁匠低声回:“公子跟前,莫碍观瞻。”
阿银这才颔首,算是认可。
铁匠朝秋上和阿银各行礼,转身走了回去。
盐铁判官遥遥喊:“案犯出来就绪!”
阿银冲秋上哑声道:“未曾饱。”
秋上道:“无。”
“那案犯!!”
“……”
盐铁判官大步走过来,吼道:“你这死鱼眼,还磨蹭什么?大王等得不耐,发令下箭怎么办!”
他们这批人,都站在营地看台下面,有效的射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