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吕排歌倒是看得开。
反正现在除了杀死姚听还未知晓其他解决方法,她又不可能杀死姚听,大不了明日她再做一次梦,说不定自己就当仪询了。
她往四周看了看,这条从正门通往听林院的小路大约因为最近时常有人走、有人打扫,比其他路要干净得多。
周围的树木花卉也长得很好,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在偏僻后院里看到过的蜘蛛网。
那假山峋石,竹林密影,都与她第一场梦里扮演仪璟时走过的路一模一样。
仪璟带路带到,站在门口,把门开了一条缝,轻声说:“吕大侠,与往常一样就好,不必拘束。”
吕排歌点点头,吐出一口浊气,勉强将跳得飞快的心跳平复了一点,迈步走了进去。
与往常一样就好,哪种往常?
她要是不记得姚听喜恶,不小心做了错事,说了错话,能不能给她回溯了?
门在她背后关上,屋子里便只剩从窗子里漏进来的微光。
一股浅淡的茶香伴随着氤氲而起的水雾飘了过来,姚听坐在水雾对面,静静地看着走进来的吕排歌。
吕排歌站在那儿,对视回去,右手扣紧了腰间佩剑的剑鞘,左手又无所适从地攥着衣角。
水雾的热气包裹着她,仿佛姚听在用目光拥抱着她,像幼时母亲为哄睡自己,在酷暑的夜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用扇子为她扇风,窗外还有细微遥远的蝉鸣声。
如果说她曾与姚听相识,那么这应该是时隔三年,再次与她目光相接。
如果是三年前那个没有忘记姚听的她,会是什么反应?
窗外隐约传来喜鹊的叫声,隔了一面墙而模糊不清。
然后是一团好像是被子的东西落在地上,后面伴随着仪璟压低声音的惊呼。
……好像下雨了。
下一瞬,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从半开的窗子里溅进来。
吕排歌忽然想起她曾坐在客栈屋顶上喝过的一坛酒,明明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她现在又想起那时候喝下去时,酒液在她喉中留下的灼烧的感觉。
与她梦里的姚听……一模一样。
烧灼她的肺,烧灼她的胃,烧灼她的鼻腔,烧灼她的眼眶。
她仰起头抹去眼角的泪光,吸了吸堵塞的鼻子。
真奇怪,她向来是不会掉眼泪的,就是幼时练武,被母亲按在地上打都不曾掉过眼泪。
透过朦胧泪光,她再次看向姚听。
梦里她用仪璟的眼睛看,用马娘的眼睛看,用丫鬟与小侍的眼睛看,独独没有用自己的眼睛看过。
酒喝多了是会让人神志不清的。
她来前没喝过酒,现在却依旧脑子里一团浆糊、舌头打结,她应该要说些话吧。
该说什么好呢?
这屋中分明是茶香,她却快醉了。
这叫什么?近乡情怯么?
那她过去与姚听的关系定然是顶顶好的,就像她猜测的那样,与这小天才惺惺相惜,将她引为知己。
“吕排歌呀。”姚听眼睛弯弯,她好像很开心,“过来坐会儿吧。”
吕排歌回过神,一步一步僵硬地走过去,坐到姚听对面。
姚听推过来一杯茶,吕排歌便像人偶般双手端起杯子,被烫了也不松手。
“一会儿留下来吃饭吗?”姚听摇晃着茶杯,问道,“可惜仪询还没回来,不然你一定会喜欢她的手艺。”
吕排歌忽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想法:她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不熟悉仪询,才这么说的?
只是一瞬间,吕排歌便摇摇头挥开了这个想法。
她说:“吃吧,我还真有些饿了。”
姚听双手托着脸,手肘撑在桌子上,衣袖滑落下来,枯瘦的手臂上挂着一串檀木佛珠和暖玉做的镯子,那檀木花纹细密,衬得她手臂如老妪般皱纹横生。
再往上,是消瘦的面颊,吕排歌上次见到时,还是万和城中最好的胭脂坊都调不出的春天的颜色,如今只余一抹将老的余晖。
两汪琥珀般的棕色眼眸晶莹剔透,白发如同上好的绸缎,柔软的、像一缕晴空的云。
这闷热潮湿的夏季里唯一一朵错季桃花,似乎快谢了。
吕排歌看得眼睛酸涩,垂下眸盯着杯盏边沿的花纹,不敢再看姚听。
“咳、咳咳。”姚听猝不及防地咳嗽起来。
她咳得弯下腰,一只手紧紧扣着桌角,用力得关节发白,嘴角抿出了血,脸上仅有的血色几乎是瞬间就消退下去,眼睛周围肿起一大圈,几乎要把肺也咳出来。
仪璟与仪朗焦急地推开门跑进来,仪璟为姚听拍背,仪朗从柜子里拿出一盒什么东西,挑出一小块用火柴点燃。
那东西点燃后,烟雾缭绕,姚听颤抖着深呼吸——
一下、两下。
她缓慢地平静下来。
在此之后,她第一时间看向吕排歌,这个屋子里唯一想帮忙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的人。
姚听伸出手,冰凉如死人一般的手心触摸到吕排歌的手背,冷得吕排歌一激灵。
姚听却以为吕排歌是怕她,轻轻地笑着,眸中充斥压不下的慌乱,声音好像风一吹就能吹走,用力地安抚吕排歌。
吕排歌听见她说:“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我不是怪物,也不是妖魔。我不会伤害你……我唯独不会伤害你。相信我。”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竟带上了哭腔:“求你了。”
吕排歌翕动嘴唇,温暖的大手反握住姚听的双手。
姚听的手太小太瘦了,吕排歌好似握了一把骨头在手里,那冰冷的温度无论如何也捂不热。
她坚定神色,如同已做了千万遍:“我不会怕你,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