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时清突然福至心灵,看懂了这双充满绝望的眼睛,诧异道:“你不愿意当我的婢子,不,是不愿意当任何人的奴婢?”
桑麻依旧没有回答,但那双晦暗的眼睛里,却浮现了答案。
——她不愿啊。
“为何?”崔时清难以理解。
从前朝开始,九州八荒战乱不休,饥民饿殍遍地。哪怕在先帝武皇的呕心沥血下,有了这三十多年的太平,但却并未真正平息战乱。外族侵扰、匪患四起,甚至还有前朝余孽躲在暗处。
一统天下,是她梦中的世界。
而眼下、真实的情况是寻常百姓犹如浮萍,饱受饥荒战乱之苦,盼入世家为奴为婢,求得庇护和温饱的数不胜数。
崔氏家生子多如牛毛,若非念及奶娘得力,怎会允其女入府?
然而,他们以为的善举却是逼迫良家女为婢?
崔时清不敢置信。
桑麻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她却挥手阻止。
“不必告诉我。”
崔时清有预感,就算桑麻说出理由,她恐怕也不能真正理解。她从来不是可以设身处地、为别人苦难感同身受的人。
对她而言,更重要的是如何处置此人。
“你想要什么?”崔时清思忖着,又道,“想来你也不愿高嫁为妾的,那么,若是可以脱离奴籍,你要做什么?”
桑麻仰视着崔时清,却抛下了所有的敬畏与恐惧,唇边噙着笑。
“主子问我可有怨恨,我不恨任何人。世道艰难、女子更是艰辛,但我只求堂堂正正走一趟,告诉阿娘、也告诉他们,成婚嫁人、为奴为婢并非女娘唯一的出路,我们或许也可凭自己的双手活下来,行走于世间。”
“你想脱奴籍、立女户?”崔时清愕然。
桑麻正色道:“我想。”
崔时清神色复杂,端起了矮几上的琉璃盏,注视着红汤摇曳的风姿,余光扫了一眼破釜沉舟的女子。
照理说,眼下她应该唤来护卫,把此等以下犯上的婢子拖走,让她明白多数人的命运、或者说普天之下便没有可以真正掌控自己命运的人。
何况是她。
不过,崔时清又有些好奇。
脱奴籍、立女户?
在这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上,赤着脚,又可以走多远。
随手把盏中冷凉的徘徊花汤泼向窗外,崔时清看着她,淡声道:“只望你不会后悔。”
“奴婢不会。”
晦暗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暗淡的光,很快便被往日的沉闷掩盖,桑麻低下头,继续做起本分的奴婢。
仿佛方才的野心不过是荒唐一梦,说完了,便又清醒了。
但桑麻知道,她为自己赢来了一次喘息的机会,她不会后悔。
不多时,叶霖打马归来,隔着帘子低声回禀。
“三公子与苏家郎君一见如故,多在谈论文章功课。”
叶霖不敢把视线落入车厢内,见无人回应,便又道:“三公子不知苏家郎君还未出孝制,带了酒水,若非侯爷提醒,当即就要与苏家郎君对饮的。”
他不知道?
崔时清可不认为纪危舟会两耳不闻窗外事,恐怕是刻意在使坏吧。
透过身侧的帘子,看着苏珏离开后,寸步不离跟在父亲身边的纪危舟,也不知说了什么,把这几日都冷着面的人哄得眉开眼笑。
崔时清轻嗤一声,心里不痛快,恨不得告诉所有人。
这厮没得好心!
叶霖禀报完,默默退下。
随后,纪危舟回到车上,一眼便看到在崔时清怀中仰着小肚皮呼呼大睡的丰年,和默不作声跪在地上的桑麻。
“退下。”崔时清神情冷淡地说。
纪危舟看着崔时清没什么表情,但眼底的郁色却未散尽。用水净手,浸湿帕巾递与她,抱回了丰年,才问。
“发生何事了?可要我来处理?”
崔时清面色冷沉地睨着他,“能有什么事?你是第一日见我欺辱婢子了?处理?你要处理何人?又要教训我一顿?”
无辜遭受牵连的纪危舟捂住了小儿郎的耳朵,委屈道:“这都是以前的事了,那时你我还小呢。”
崔时清恍惚了一瞬,突然察觉自己说的是第一世。
以他没做过的事情来责怪他,似乎、不怎么、管他的!
崔时清凶巴巴道:“你现在懂事吗?人家师徒叙话,非得眼巴巴跟过去,恨不得使出浑身手段压过苏家七郎!你的清高呢?气节呢?没有!你就是狐狸精转世!”
“……”
纪危舟无可辩驳,甚至对于小女娘细致入微的观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喜悦。
他的小女娘,还真是聪敏过人!眼里心里都是他!
“不狡辩了?”崔时清扯了扯唇角。
“软软说得无错,我自然要认的。”纪危舟笑了起来,黑眸晶亮,难掩他的兴奋。
这是什么癖好?
揪着他的狐狸尾巴,怎还骄傲上了?
“不许吵。”
崔时清恨恨地瞪了纪危舟一眼,把帕巾丢给他,身子一扭,藏进了软垫中,不再理睬他。
马车重新上路。
崔时清偶尔会状似漫不经心地斜乜一眼对面的人,暗想道,这狐狸精到底是在得意什么?太讨厌了!
堵在心口的沉郁也在暗骂纪危舟间渐渐消解,昏昏沉沉睡着时,她甚至想。
以狐狸精的道行,或许会有两全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