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丰年说话间,肿得核桃一样的眼睛里,又滚下了泪珠。
崔时清的眼睛很缓慢地眨了几下。
突然之间,她想起小儿郎身上的伤、记起纪澄雨受了惊吓,当即步履匆匆地把人抱往外堂,让医士为他们诊脉上药。
站在他们身边,看了片刻。
崔时清又想起纪秦婉,如此大的变故,向来羸弱的身子骨也不知能不能吃得消,请来医士备下安神汤,再让玄鱼跟着熬煮伺候。
“……还有,秋夜寒凉,你们把。”
“够了、够了。”
纪危舟看着冷静地安排一切的崔时清,看着她空洞的眸子、木然到好似一具伪装成人的白瓷,会说会动,空荡荡又轻飘飘的空壳。
强烈的不安席卷着他,令他心生凉意。
他强行打断崔时清的忙碌,交代了江南一句,便抱起她,进入马车中。
“你在做什么?”崔时清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软软,你要休息。”纪危舟把人放在腿上,双手捧着她的面颊,凝视着她。
“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你在闹什么?放开我!”
崔时清告诉过自己,要冷静,着急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让他们更加狼狈。但被纪危舟锁在这方寸之地,听着他言之凿凿的关切,从心底而起的怒意冲垮了这道防线。
甚至,一想到崔丰年看不到至亲、哭闹害怕的模样,多想一遍,心中的愤怒便要深一分。
纪危舟没有任何退让地困着她,沉声道:“我有办法。”
崔时清蓦然一顿,一眼不眨地盯着纪危舟,声音平静、没有一丝起伏。
“什么办法?”
拇指摩挲着她的面颊,纪危舟也专注地看着她,开口:“空晖禅师到京都了,他应过我,此生可予我一线生机。”
第九世重生,在日夜难安中,他找到了空晖。
这一线生机,便是他求来的。
崔时清微微张了张嘴,轻喘了几下,声音飘忽地问:“你是说,禅师能救知知?”
纪危舟点了点头,笃定道:“他能。”
“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崔时清抿唇咽了咽口水,视线胡乱飘移了须臾,气息十分凌乱。
纪危舟深深地望着她,“这一线生机,是为你而求的。”
崔时清心底咯噔一声,猜疑地盯着他。
“为何?”
“因为、我想与你长长久久,不再分离。”
向来自持的黑眸被热气熏烤着,酸胀难忍,他抵着崔时清的额头,闭上了眼。
崔时清不知所措地靠在纪危舟的身上,感受着他微沉的、洒在面皮上温润的气息,呐呐重复道。
“我的、一线生机?”
“是,你的。”
突如其然,崔时清轻笑出声,指着纪危舟的心口,笑问:“那么,你以为什么?以为我也会把这个机会送与别人?”
“不予,是对的。”
纪危舟安静地看着她,告诉她,期望她如此选择。
“自然!我这样惜命之人,生机与我何其珍贵!知知、知知她再好,哪里比得上我自己?”
崔时清像是被戳中什么,眉眼张扬,笑个不停,又喋喋不休着。
“我运道不好,我才是最需要这个机会的人!哪怕,哪怕我用不到,也可以给丰年啊!你说,他今日是不是很危险?”
“是,很危险。”
纪危舟轻拍着崔时清的脊背,点着头。
“是啊,很危险!还有,阿姆、李昶,很多很多人,他们都很需要这样的机会,还有,还有……”
崔时清说得口干舌燥,累得喘不过气来。
她蜷在纪危舟的怀里,一直都在说话,说了许久、许多。直到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诡异,断断续续又不成篇幅。
迷迷糊糊之际,车厢被扣响,崔时清挣扎着,强压着浓沉的睡意,望向了车帘外的人。
是张毅,和、身着褐色僧袍的老人。
他们在说什么?
崔时清费劲地倾听着,却怎么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直到耳边传来那个熟悉的、清缓而又悦耳的声音,告诉她。
——没事了,知知没事了。
崔时清挣扎着,还想说些什么,绵软的小手忽然牵住了她。顿时,她被如山而来的困倦压倒,卸下了浑身的气力,沉沉睡去。
*
“有劳禅师入这繁尘一遭。”
“能化世间恶业,阿鼻地狱亦去得。帝星切勿忘了佛前所言,终身不可破、不能破。”
老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语,如来时那般,一袭旧袍不染世事之纤尘、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