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西洲年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犹豫自己该不该与他透露些自己最近的发现。
西凉的子民天生是长生天的信徒,西洲年浸润在这片土地的信仰之中,比鬼神更熟悉什么是虔诚。
我问他,长生天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西凉的神。”西洲年不明所以,只这样回答我,“这片土地从古至今都祭拜,至少从我记事起,就要每值冬日伴着日出起床,走很远的路到祭宫。”
“你从未觉得奇怪吗?我是说……或许她很特别呢。”
说起从前的事,西洲年难得话多一些,嘴角带着笑:“你也去过天恒山,见过那里的朝霞,我想你会明白那种感受的……西凉的冬天没有花,天恒山的云彩是大漠送给世人的浪漫。那一刻我另外开始觉得,世上一定有神迹。”
“所以,你信‘神迹’吗?”
他怔愣了少许,嘴角流出一缕似嘲弄又似无奈的苦笑:“我若不信,当初又怎么会求你?”
“求我?”我只感到困惑。
他脚步渐渐缓了,我也跟着停下,风雪从我们之间无息穿过。
他垂眼看着我身前的雪地,睫毛盖住了眼底:“我不止一次,求你慈悲显灵。”
我心中惊叹了口气,没再问下去。如果西洲年知道,他眼中神秘莫测的我正被西凉的神吓得惊魂不定,也许会比我还要痛苦。
对世界的认知发生转移是很艰难的。
我们又继续散步,慢慢走到篝火附近,夜宴已经过了大半,昏黄的灯盏摇曳,几名乐师拉着二弦琴,偶尔响起寥落的筚篥声,悠扬漫长。
西洲年的脚步渐渐缓了,声音带着淡淡的哀戚:“你听,他们在唱歌了。”
“嗯……”我凝神观望二号机手语的同时,支了一耳朵过去,晚宴上的确又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奏唱,少许后摇头放弃,“我听不懂。”
于是他用中原话唱起来,
“月亮照在沙丘上,”
“梭梭树籽躲月亮,”
“脚印躲风,”
“秋躲水,”
“我的影子在躲心爱的姑娘。”
西洲年伴着低哼,轻轻地笑着。一切都恰到好处地平和。
然而当我不经意一回头,却看见我们身后的亲卫队末尾,有一道穿着甲胄的身影,正坚持不懈又小心翼翼地朝我比着手势。
不用想,这是另一个西洲年。
这场景实在魔幻,此刻我听到他的声音平静如湖水,眼见着他的形象高频率摆手打哑谜,有种看电影声画不同步的错位感。
定睛看了半天,他比划的分明是一个数字“六”。还剩六天。
光屏紧随其后探出一条黑体加粗的心理活动。
西洲年(显然二号机):唉,废物般的丫头,只会平日里巧舌如簧,到了用武之时恍若患了一残半废,不可同日而语……
“在看什么?”一号机转过身来。
二号机立刻跟着卫队的动作整齐划一地站定,泯然众人矣。
我忍住抽搐的眼角,干笑着答:“没什么,我走累了,回去吧。”
此时篝火已经不像早先那么旺盛,宴席留在场的人大多温着一点儿方才意兴的余韵,悠悠坐着等天边的鱼肚白。
西凉宴客与梁国并不相同,是彻夜而设的,所以并没有太深切的主客礼节之谈,撑不住的,在席间告辞也是常情。
少了很多人,场子就会被看不见的东西填满。
譬如我们刚坐回席间,就恰好对上西凉王妃刺来的目光,凌厉竣切。
她一看到我,握着酒杯的手也不自觉更用力些,骨节突起之后……又猛地将杯子搁在桌上。
我随着她的动作提起心,又一阵失望。
西凉王妃太懂得端庄有礼,她刚刚要是再遵从一点儿自己的心情,这会儿我的支线任务就完成了。
西洲年自然也发觉了母亲的情绪,我顺势打着趣问他:“你母后不喜欢我呢……这些天,她真的乐意我出任月河祭司吗?”
西洲年顽劣地笑了:“她不乐意,你就不当了吗?”
我也嗤嗤笑了起来:“是啊,我可以不当了。”
西洲年的笑意收敛了。
他被葡萄酒染成驼红色的羊毛衣领和脖颈的皮肤发散出相同的醉意,带着雾气的眸子极其茫然的张着。
光屏持之以恒地弹出二号机的咆哮——上啊,娶他!好强烈的心理活动,连系统程序都难以忽视了。
一号机看不到我的秘密,他只瞧着远方的篝火失神,嘴上喃喃:“那可不行,月河湾不能没有祭司。”
“如果让位给萨仁呢?我很愿意。”
西洲年再度看向我,眼中闪过讶色:“你……”随即他像自己悟到了什么,怅然道,“你是说气话。”
“没有。”
“月河祭司不好吗?只要我是安载公一日,你就是月河祭司一日。”说到这,他面容低了低,眉目遮在额头的阴影中时,含混不清地说,“如若我不止是安载公,你就也不止是月河的祭司。”
我正了正神色,换了一副语气重新说:“我想卸任。”
西洲年慌了下神,面上漏出不可忽视的慌乱:“你想走,你还能去哪里?”
咔嗒,咔嗒。
铁甲片因走动发出碰撞的轻响不疾不徐地传来,二号机像鬼一样锲而不舍地挪到我余光所在的位置,一只手垂下偷摸比划着“六”。
我颤抖的手举起杯,喝了一口空气,这杯子是空的,没人给我倒酒。我不在乎。
我把杯子放下,咔嗒一声落在桌沿。西洲年下意识拿起手边的银壶,给我倒酒。
乱了,全乱了。
我又重新抄起杯子喝掉,一只手懒懒搭在腿上,声音沉沉:“西洲年,你问过我怎么才肯留下。我想了很久……如果要你娶我呢?我做西洲安载的皇子妃。”
西洲年没有应声,像是还没听明白。
在我放下空荡荡的酒杯之后,他有些怔然地掂起来,也抿了一口空气。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