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来来回回的翻看之间,他们身上的字迹重合,“西洲年”完完全全地叠加在一处。两个不同的生命值则因为视觉停留拼贴成了重影的数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世界外面!
“公关,你看不到吗?”
无人应答。
这小子八成也有问题。
“你还算有点本身,居然真修好了……”陈捷慢慢走向操作室的电子屏,半笑不笑地垂下眼眸,他忽而语锋一转,“这传输舱你不许用了……因为我要用。”
“你无非是想从这儿出去吧?”
我说,“难怪河西会在朝臣谏言之中成为我的领地。难怪你对这么多反常的事情都毫不意外,难怪你知晓天命。因为你从一开始,就不是这里的人。陈捷,‘仙人’就是你,你从外面过来,一直装作太史令,对吗?”
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全然相信他,可是当局者迷。
现在我终于看见深渊。然而,深渊却注目我良久,像暗地里的花斑蜘蛛,用河西织成一张网。
陈捷却凄艳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狭隘的空间中回荡,随后他颔首,像注视猎物一样的眼神盯着我,一步步靠了过来:“你这么想也随你。可我才不是他,我明明是我啊。”
“什么意思?”
“想不明白?”
陈捷颇为不屑地摆弄着指甲,“我是河西村当年一名小童。从前是,以后也是。你们的人想占我的身子,可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剩一点儿知觉……”
我感到喉咙发紧,说不出来。
这个真相远在意料之外。
陈捷说:“你们自己叫‘宿主’,对不对?我听这块儿铁疙瘩说过。可是陈捷这种残破的东西,怎么配做主子……他充其量是我的延伸。”
没想到有一段隐情埋在这里。陈捷,或者说,太史令,实际上他并没有骗我,他的确是这一个世界的普通人。只不过差点儿被科技降神。
不敢想象他该有多聪明,凭借着自身思维和穿书前辈的记忆,走到如今的位置。甚至一度骗过了我,还骗过了“那群人”。
现实世界里,另有一群人与原本陈捷联系。而他想方设法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伪装不漏一丝破绽。
“你知不知道要应付那话痨子问东问西有多麻烦?要不是为了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老子早不想装,辞官回乡耍了。”陈捷越说越暴躁,“处处都受着监视,让人盯着。老子混到这个位置,连女人的手都摸不得,呸……忒没意思。”
我一阵恶寒,却不放弃追问:“你弄清了吗?他们是什么人?你想要这个东西,处心积虑等我修好它,就是为了完成一群陌生人的任务吗?”
“没有啊。”陈捷眨了眨眼,抬手指了指自己饱满的额头,“我呢,嫌另一个人太烦,想把他取出来。”
我感到一阵晕眩,天翻地覆,手腕被扶住,西洲年泼墨般的发梢扫在我脸上,假情假意地问着:“怎么了?这么多人来接你,你高兴昏了?”
“滚。”我一把推开。
西洲年摇晃了一下,撞在设备的角上,但并不恼怒,反而噙着冷笑,好整以暇地欣赏我作困兽之斗。
后坐力使我跌靠到身后的墙壁,身体再不可遏制地战栗。我尽量地让声音平静,问陈捷:“你在拿他们做实验?”
传输舱也有将宿主意识和角色分离的功能,此前倒是从未见过有人给角色使用。陈捷肯定读过传输舱的操作说明。
对于当前的陈捷来说,这种毫不熟悉的东西大概是很危险的,他必须找和自己类似的人确认它的后果。这很符合陈捷的逻辑。
“但有各自的心愿,这是公平交易。”陈捷又眨了眨眼睛,这样轻飘飘的动作轻而易举地把我的杀意都眨了起来,“现在看,效果挺不错。”
我说:“这样不行。喜怒哀乐、贪怨嗔痴,尚且有八个字。你分一点儿走,我分一点儿去,各自的记忆裂开,这样促成的两个人,本就是缺了一块的……”
“究竟是残缺,还是更完整,倒也不一定说得准呢。”江伯永说,“就比如我啊,姐姐。我被分成了自己,和那样一个蠢货——”他的红衣衬得江伯永的唇也血一样彤红,饱满而有张力地释放着恶意。
“幸好他死了,我好痛快。一想到他对你诉说过的、想到我们共有的心事,我就羞于见你。”
“你闭上嘴!”
我心头剧烈地跳了起来,霎那间近乎失控地叫道。
“江伯永良善,你这辈子也够不上他!”
“哈哈。够不上?可我就是他。”江伯永笑着,骂着。
“这时候还装什么一往情深呢,你明明不如表现得这样在乎我。阿六,阿六,你得知‘我’死讯的那一刻,是在为我悲伤?还是在失落江家无法再做你的左膀右臂?”
我的心情很像刚才被西洲年抖落下来的雪,化了之后脏乱差地抹开,潮湿又厌烦。
“所以,是你杀了你自己?就因为厌恶自己‘蠢’么?”
“不,是他太难缠。”西洲年残忍地复述着,“我们去河西那天,本就发了洪水不好走。他偏要追上来……”
“只好打晕。顺便留一个后手。”陈捷说,看了一眼江伯永。
江伯永嘻嘻笑着:“蠢的那个被放了回去。本来说,我走我的路,他呢……就混着。应该是相安无事的。”
“怪只怪他中秋那天不巧撞见我们,偏要追上来。坏我的事。”西洲年锲而不舍地朝我走来。
我的拳已经在巨大的怒意之下攥成了一团。
他垂手摸索,只触碰到节节分明的骨骼与青筋,瞥了一下,镇定自若地将我的手拽起来,一根一根地把手指掰开,五指嵌入我的指缝之间来,不由分说地挤进去。
直到十指相扣,不知谁和谁的皮肉在角力时被指甲抠破,紧握时一片醒神的刺痛。说是牵手,倒是上了锁也不为过。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恨死你,又想你活。”他说着,朝昏死的西洲年扬了扬下巴,“你要明白,我不像他那么好脾气,你最好听话一点和我走了,能少吃些苦头,也少牵连许多无辜性命。”
“我不走呢?”
“由得了你吗?”陈捷抱手哂笑。
我思考了一下,说:“你是对的,那好。让我走个明白。你既然……有陈捷的想法,你不妨和我透漏一下,他门到底想做什么?”
“你这份毅力做什么都很难不成事啊。”陈捷扯了扯嘴角,随口答道,“上头有人想你出去谈谈。有人不乐意,要灭你的口,他们争得崩了,就这样。别的嘛……老子啷个听懂。”
西洲年说:“不管哪一方,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我怒极反笑:“有你什么事。”
西洲年大言不惭:“创造我的人,和限制你的人,自然是同一批。我留住你,他们就不爽。他们不爽,我就爽了。”
“不过,在这里头,的确有人想杀你。”陈捷指了指地面,身形微动,绕着我慢慢地走圈子,一点点缩近,“我做到这一步已经算仁至义尽,也还了你一个恩情。说起来我该谢谢你,你把这破玩意修得不错。”
脊梁忽然一痛,传输针被他抽了出来。陈捷说:“带她走吧。”
我甚至顾不上计较这种抢夺他人劳动成果的恶劣行径,被西洲年拽着,无效地抗拒着。我不死心地扒住传输舱的门阀,“对了,那他呢?——这一个西洲年呢?他也会像死去的江伯永一样被你们抹杀吗?”
负伤的西洲年安静苍白地在角落栖息。
听到自己的名字,江伯永无动于衷,他的箭尖随着我们移动而变幻着角度,他将一切悲欢乃至有关自己的事都置之度外了似的,只做一个炮台、一个刺客。
陈捷用哄人的语气哄我:“等你走了,可以之后听他慢慢儿地说。”
“是不是脑袋都要裂了?”另一个西洲年看向我,咧嘴笑了,幸灾乐祸地接了一句,“有没有体会到我曾几何时对世界的感受?”
……这是什么狗屁破世界,我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