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当今四国割据,各占一方,民间贸易却不受兵乱影响,仍然繁盛。
西凉人的羊,长唐的珍珠海蚌,南来北往的客商想要去别国发财,都要途径大梁。正因如此,梁国纵然无十分的基业,但盘踞众争之地,一时间竟然维持住了微妙的平衡。
河西临近长唐,官道上时常能见押送货物的商贾车队。长唐、四齐的穿着打扮与大梁相近,都是交衽宽袖,只是乡音甚异,一说话便能认出来。
西凉人喜戴帷帽遮避风沙,在驻店的地方扎着堆用西凉语说笑谈天,吹奏筚篥。
我们从人群中过去,西凉的姑娘比较腼腆地整理自己帷帽的薄纱,手腕上挂着的几枚掐丝银镯就铛啷啷滑到圆润的臂中,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根麻绳,尽头拴着小羊羔在路边叫卖。
筚篥声夹杂着笑语欢歌回荡在街边店脚。
商贩用不标准的官话叫卖,江伯永听到了,啧啧惊叹:“河西这地方真不错,羊肉卖得比上京便宜。”
我觉得稀奇,笑道:“你还知道上京的物价?”
江伯永闻言面上一红,梗着脖子与我辩解:“我平日是百事不问,贪玩了一点儿。可是这关税的事,也是我爹在管,我知道羊肉的税,自然知道羊肉的价。”
他信手一挥,让侍从牵了十来只羊。
“那你知道为什么这处的物价比上京低些吗?”眼见侍从们采买的队伍愈发壮大,我很无奈。
如果护国公老爷子得知他的“历练”这样轻松惬意,恐怕会一口气闷得喘不上来。
“此地去上京仍有百余里路,过的关少呗。”
“不全然。他们带不了那么多东西,何况牛羊是要吃草的,多活一段路就损耗一份干粮,才希望在沿途零售。现在好了,问题转嫁到你身上了,你打算怎么把这些羊羔子带回去?吃是吃不完的。”
江伯永买都买了,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他眼神闪了一闪,嘻嘻笑着岔开话题:“我们去那边瞧一瞧,没准西洲年还在……”
我看着他自在跳脱的背影,一阵唏嘘。江伯永总是一副没有烦忧的样子,其实他最懂事。
西凉皇子失踪,毕竟有军中的责任,我们给不出一个交代,此事一直是扎入心头的刺,悬在脊梁上的刀。
只要一日不解,皇帝就还能如怡神殿夜谈时那样,拿捏我一次。
“河水涨得突然,我也不想铤而走险的,那时客商都在官道上困着,有些与江家只隔了几步。”
江伯永伸手在脸前比划。
“西凉人都戴着这种尖顶帽子,风吹过就会把周围一圈纱绸掀得飘动起来。我亲眼看到高处的山坡上有一个西凉人,是西洲年的模样,一定不会有错。他的长相和其他西凉人不大相同,旁人没有他那么白。”
当时,西洲年停在一处植被稀疏的巨石上,居高临下地朝江伯永笑着。
那是种什么笑容呢?嘲弄,挑衅……又好像带着刻骨的悲凉。
江伯永忽然就有种感觉,西洲年快要死了。江伯永见过他人自戕,他的大哥便是用这种眼神与江家诀别,迎战长唐。一别就是永远。
有一瞬他慌了,不知是回想起幼年时的自己,还是担心西凉与梁国长久的和平,他未及多想,就翻身下马去追。
西洲年像一片捉摸不到的羽毛似远似近。
道路愈来愈泥泞,他的速度降了下来。
西洲年总保持在前方,依稀能看到背影的一点儿白色,是他的长袍,却也不消失,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仿佛刻意引着他似的。
江伯永一度以为自己快追上了,西洲年又拉开了距离。
直到一处山坳,他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此事分外蹊跷,但只江伯永一面之辞,我仍有所保留。
“你可否想过,万一这些是你溺水后的幻觉?”人在昏迷时就是很难分清梦境和现实,他的大脑自动将梦境当作事件梳理排序了。
江伯永矢口咬定:“我只愿意告诉你,是因为想到别人听过也未必会信,你信这一回。”
“好,好。”我们绕着客商云集的酒肆来来回回地走。
我打开光屏对公关说:“嗳,你还在不在?能不能查得到西洲年当时的动向。”
“常小姐,”公关带着些挑弄意味地笑了起来,“我收到的报酬,只负责维持公司的危机形象,等你的老板被捞出来时,我一定很乐意配合新的工作。”
“男人太物质了不是好事。”我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关闭聊天,彻底死了让他帮忙的心思。
还是得靠自己。我挨个找到西凉人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小伙子,个儿高,很俊俏,也是西凉人。就是白了点儿,像你这块儿玉石头一样白。”
一名大胡子的商贩顶着红彤彤冒着热气的脸颊,一条腿屈起来搭在板车的边缘,抬手指向江伯永:“西凉小伙子?没见到,但我瞧着这孩子就挺白净,不过不是西凉人。倒可以做西凉女婿。”
大胡子说着,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名小姑娘,大着嗓门问我:“你弟弟婚配过没有?”
一直默不作声的祁战忽然挤到前排,横在大胡子与江伯永之间,难以隐藏的敌意实在晃得人如芒在背。
差点忽视了他这煞星。
祁战他前些日去处理了转运使的麻烦,这才让河西军成功放饷,未免军中再出什么问题,左右商议之后,祁战决定留在河西操练军中事务。
他一向冷冷的,也不喜欢凑我们的热闹,今日我带着江伯永来商队察看,他却少有地提出和我们一起,属实让人惊讶。
早知道还不要让他来的好,他一张刀锋般凌厉的脸险些把一路上的小姑娘们吓哭。
气氛不对劲,我赶紧打着哈哈圆场,和江伯永一并拉着祁战走人。至于西洲年,我们瘦死的骆驼当活马医,找了半天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就留了话给士兵继续在附近搜寻,也不抱什么希望。
归途中,羊咩咩地叫着。祁战目光灼照,江伯永很难继续忽视那种炯炯的注视,小小声和我说道:“说来公主可曾发现,祁将军这几日看上去就怪怪的。”
祁战一张脸黑得愈发厉害。
我心里隐约酝酿出一种不妙的预感,无声地张了张口,却被一名匆匆跑来的衙役打断。
“报!——六公主,陈大人有事请公主相议。”
陈大人自然是陈捷,皇帝亲封的国师。那日水患时他恰与太史院左右去往河西城外的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