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点评道:“哼哼唧唧,不知在唱什么,把黑甲武士都引来了,围了一圈,又吵又叫,还是我赶走的,操,他们还冲我挥刀子,我都没嫌他们偷看!”
谢泓衣道:“你不是听不懂么?”
单烽道:“你陪我看,就看得懂了。”
谢泓衣赶不走他,索性踏着犼背上了榻。
巨犼的腹鳞收缩了一下,猛地环住床榻。
帐帷垂下,由影子封了个严严实实。
单烽长尾巴拍打在床幔边,影子警惕地击退了数次,见它毫无威胁,便忍不住,轻轻地扑捉起来。
巨犼低沉道:“霓霓,霓霓,外头好大的雪啊,砸在窗上像擂鼓。你怕打雷么?”
没有反应。
巨犼老老实实地趴了一会儿,心里发痒。
多年前千言万语没能说出口,这会儿却像被扎漏了个口子,满腹心事都要往外流。
他漫无目的地,从外头的雪,说到这些年走过的地方。
白云河谷八百里冰川,凶兽横行,还有不少穴居的冰灵兽,胖的就揪出来,抹上盐巴,瘦的放了,倒添上一把灵谷;
中原点沧州,凡人最繁华的都城,有雪练扮作更夫,在街巷里游荡,梆子上结了厚厚的冰壳,哪家听到了,就有惨案发生,他追踪三日,一刀劈了;
慈土悲玄境泥沼绵延,他和大和尚们超度尸魔,出来后结了一身泥壳,只露着两个眼窝,拿变种大沙蚌舀水喝……
句芒境外到处是雾凇,雪绒团团,簇着青翠依旧的青木连崖,好像一只睫毛雪白的眼睛……
不知不觉,竟说到了羲和。
单烽道:“霓霓,从前这个时候,羲和该上夜课了。”
谢泓衣听得正出神,忽而一凛,伸手抓住帐边,想看这家伙吃错了什么药,——可单烽声音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眷恋,却让他微微一顿。
单烽道:“夜课,少不得要讲经。羲和弟子没一个坐得住的,夜课的钟声一响,便能睡倒一大片。
“我师兄治谁都有一手,为免有人逃夜课,就在干将湖里铸了百来条铁舟,泊在湖心,船头都冲着讲经台,一边听,一边运功划船。真火一松懈,就得连人带船翻过去。
“有一次,突然有人打起来了。边上的弟子们偷懒,用铁索把船锁在一起,正轮流歇息呢,都被打架的扯翻了,全倒进了湖里,哇哇大叫,屁股上带着火,拼命往上窜,你见过铜锅煮□□吗?”
谢泓衣轻轻道:“活该。”
“可师兄千防万防,却没料到,上头讲经的首座也睡着了。”
谢泓衣道:“是你。”
单烽哈哈一笑,道:“你们素衣天观,人人都规规矩矩的,可有这样的乐子瞧?让我猜猜,小殿下必然坐在首席,一板一眼的,两只手都搁在膝上捏清心诀吧?”
被说中了。
素衣天观的经筵设在灵籁台上,台上三千风絮,莹洁如光雨,飘转来去,美则美矣,在弟子们眼中,却是不逊于羲和火海铁舟的可怖存在。
只要一分心,飞絮就会沾到衣裳上。
有些心浮气躁的弟子,一轮经听下来,就披了羽衣,观主一抓一个准。
谢霓自幼坐于高台上,身量最小,仪态也最端整,向来是众弟子的楷模。只是哪里有单烽说的那样呆蠢——
谢泓衣眉梢微动,窗外的落雪声,听起来久远得如同当年,他一个人的回忆里,偏偏挤进了单烽梦呓一般低沉的声音。
“霓霓,明明是钉在心里的事,怎么就忘干净了?你也恨我无长性吧?”
谢泓衣想起那道转生逆死符,心里坠得发沉。
恨?
又向谁去恨?
单烽把他的沉默,当作默认,又道:“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死死拽着我的袖子,怪我平白睁着两只眼睛,却不知道回头,什么也看不清。
“这样的岁尽大雪,我一定和你一起看过。我猜猜,长留的岁暮,也是这样,有娇耳吃,有小孩儿穿街走巷地玩雪——”
犼兽格外灵便的耳朵,让单烽听见了城主府外的小儿嬉闹声,宵禁令已下,大人们如赶羊羔一般地撵他们回家。
街上还有祈福的修者,摇着铜铃,高举旗幡,高唱着谢泓衣的名讳,将许多剪成缕的红纸送上天。
黑甲武卫还在巡视,催促着各家各户封灵兽入窖,紧接着检视门窗。
热闹与安宁相交织,雪幕之外,生生死死,危机重重,一如昨日。
单烽道:“还有……”
谢泓衣心道,还有纸鸢。
单烽曾揣在怀中,穿越大半座长留王城,为他带来的纸鸢。
夜色更深,诸人归家,人声渐灭,门户紧锁。
——轰!
第一轮大风雪终于降临。
无论经历多少次,那依旧是一种天地崩毁的恐怖感,千万钧暴雪从头袭盖,窗户霎时间被雪浪吞没,整座影游城也不过一叶孤舟。
犼兽的影子却紧紧环绕着床榻,仿佛他和滔天风雪间,始终横亘着一座沉默的铁山。
属于影游城的天刑二十一年,在暴雪中到来。
大雪连下三日,门户冰封,无人能踏出门外一步。
即便如此,这三日之内,仍有许多事情在城中各处悄然发生。
药行巷。
楚鸾回的小药铺铺门紧闭,花帘隔绝风雪的同时,更使室内泛起如春的暖意。他近些日子种活了许多花草,唯恐它们受寒,在以灵气滋养的同时,还小心地裹上了一件件碎花袄子。
几株参娃长出了手脚,到处乱窜,同花草抢衣裳穿,茯苓抓不过来,急哭了。
玳瑁不久前透支了太多灵智,躺在床上哭着要喝奶,半点用处派不上,反而将茯苓绊了一跟头,屋里乱作一团。
楚鸾回本人则难得正儿八经坐在药柜前,翻看一卷药书,鸣凤回鸾佩在腰际晃荡着。
茯苓一扭头,大叫道:“药鼎!师兄,你可看着些,又要炸鼎了。”
楚鸾回一拍脑袋,窜过去看,却已经太迟了,药鼎就在他眼皮底下炸成了八瓣儿。
这些日子不知炸了多少口鼎了,硬是半颗赊春都没炼出来,那偶然得来的灵药,又莫名在他手底下绝种了。
罢了,罢了,不可强求。
茯苓托着腮帮子道:“师兄,师兄,你为什么非要炼它呀?”
楚鸾回随口道:“单兄——就是那个凶巴巴的叔叔,上回向我要的。”
茯苓道:“我才不信,他们都说师兄你的药难求得很!你怎么这么关切那个凶叔叔呀?”
楚鸾回道:“因为城主喜欢。”
茯苓瞪大了眼睛,被他三两句话绕晕了,半晌道:“那……那谢城主要是不喜欢呢?”
“那就换一个,”楚鸾回翻了一页书道,“两条腿的多的是。”
茯苓道:“噢,我明白了,原来大师兄是——媒婆!”
玳瑁咯咯笑着,学舌道:“媒婆!”
楚鸾回笑笑,道:“茯苓,你知道草木和人有什么差别么?”
茯苓张开双臂道:“笨蛋师兄,当然是大大的差别,数也数不过来!”
楚鸾回唔了一声,道:“茯苓比我聪明,我才刚刚明白。草木无心也无憾,活过三春,或是一夜而谢,都是一番自在。
“人却生来有憾,芯子里是苦的。”
茯苓半信半疑,向手腕上咬了一口,叫道:“不苦呀,明明是咸的!”
楚鸾回大笑,用书册在她发顶轻轻一敲,道:“师兄见了谢城主,心里就发苦,好像前世的亏欠,终于有了补全的时候。
“我一介药修,能做什么?好在,他还有一段缘分未了,就种个单烽看看,能开花结果,当然很好,要是生的是杂草,也无妨,锄了便是了。”
他笑起来向来令人如沐春风,玳瑁头顶新种的灵草却哆嗦了一下。
楚鸾回全然不觉得自己吓唬了小孩儿,一手摩挲着鸣凤回鸾佩,那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应,烙印在皮囊中,让他觉得颇为新鲜。
很久很久以前,黑暗而温暖的所在,近在咫尺的心跳声,砰、砰、砰。
同胞兄弟,为他而喜,为他而忧,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