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归记得,还得看黑朋友让不让——”单烽道,整个人在暴风骤雨般的掌风中模糊成一道淡淡的残影,“能添点儿乱就不错了,你还指望我敲出个余音绕梁来?”
“藏在鼓下,等影子回来。”
“鼓下?”
谢泓衣五指一拂,一股轻柔高妙的微力缠上单烽指根。
后者在飞奔间一步踏空,从两面金鼓间坠下,双臂发力,悬吊在半空。
“姓谢的,亏得老子反应快,你就不能打声招呼?”单烽切齿道,“你疯了吧,还等影子回来,等着这堆鬼绣球喊他做娘亲么?”
谢泓衣阴了他这一手,又潜在暗处,仿佛等待着什么。
单烽和他这一夜同行下来,深知他捉摸不定的做派,如在暗室独自下一盘盲棋,但闻疾而冷的落子声,全不管旁人死活。而自己悬在那纤细两指上,仿佛只有听凭摆布的份儿——怎么可能!
姓谢的不肯交底,他难道不会自己看么?
他借着臂力藏身鼓下,求偶的魔曲轰隆隆地碾过他天灵盖,继而传遍全殿,可这一回,楼中却再无嬉笑缠绵声。
黑暗中,渗出了点点微光。
“我少了,我少了……”
窃窃私语声不断浮现,起初还如蝇子般嗡嗡地浮动,在众人翕张的嘴唇中越飞越急,最终化作一片异口同声的凄厉嘶鸣。
“我少了!”
“啊啊啊啊啊啊!”
已有人抢得先手,轻轻向旁人小腿处一拍。
这一掌来得悄然无声,以单烽的目力,也只能捕捉到光点明灭的一瞬间。
外踝尖上五寸处,是光明穴。
他对人体要害烂熟于心,光明穴位于阴阳二气通照处,能够稳固神魂,堪称形影间的一道锁钥,不知怎么外露在体表,被人一拍而灭。
被拍的修士应声倒地,黑暗中只听一串怪响,仿佛有人正踩着滑腻的血肉狂蹈乱舞。
“哈哈哈哈!我的影子,我有影子了!”
单烽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
不光是这座楼。彼此搏杀,不死不休,这满城的宾客还能看到日出之时么?
谢泓衣道:“等。”
极尽轻柔的一个字,却有磐石之威。
单烽心领神会:“原来你筹谋的是这个,有几分成算?”
“谋事在我,成事在你,”谢泓衣淡淡道,一指抵在唇前,“闭嘴,听。”
魔曲借由云韶楼荡向四周,一时间飞鸟忘归,影游城上空的月色亦透出轻纱缠绵之意。
影子在半空中剧烈变幻着,只是谢泓衣一箭之威,这才迟迟不敢逼近。
仰首看去,他周身有数不清的手足挣扎着浮现。
算是个好消息。宾客们被掠走的影子还没被炼化,挣扎着不肯驯服,却将影子一举推到了发狂的地步。炼影邪术,实在是刃开双面,伤人自伤。
仅此一眼,单烽心中便是一凛。
想要救下宾客们的影子,势必要逼出影子的全力一击。
激怒影子并不难。
可他曾见识过血肉泡影之威,以犼体之强悍,正面对上,都只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更何况是谢泓衣如今的肉体凡胎?如此兵行险招之下,究竟能有几分胜算?
“你该不会是在赌命吧?”单烽道,忍不住为这家伙从骨子里透出的疯意咋舌。
形影之间的天然感应,让他在黑暗中仍能看清对方轮廓。这一幅单薄侧影,仿佛纯是由玉石俱焚后的冷烬凝成的。
谢泓衣下了噤声令后,便连余光也不肯分给他半点儿,只是望向最近的灯笼。
灯笼已熄,在月下微微摇晃。
宾客们虽状若癫狂,却也知道死守住自己的光明穴,盘膝而坐,只等着暴起夺影的一瞬间。
如此一来,金鼓震鸣的间隙里,击掌声越来越稀,众人的喘息声却越发粗重。
“影子……我的影子……”有声音呻吟道。
“我少了……我少了,我少了!”
“还给我!”
砰!
“啊!”
手肘撞到桌案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一声极力压低的惊呼,显然出自百里舒灵之口。
少女相对纤细的体格,无疑意味着可趁之机。一道狠厉风声过后,她被掀翻在地,裙裾翻卷,小腿上的光点暴露无疑。
偷袭的修士一掌拍去,百里舒灵腿上的微光应声而灭——却在下一个瞬间,暴起钻透了修士的手掌。
修士惨嚎一声,整个人都被泛着藤蔓缠住,动弹不得。那根本就不是光明穴渗出的微光,而是血莹藤最为凶暴嗜血的根茎!
显然,百里舒灵一面将毒藤缠在小腿上,一面示弱诱敌,果然一击得中。
谢泓衣长眉微抬,向百里舒灵凝目。
“进你这鬼楼,就跟脱了层皮似的。”单烽亦挑眉道,“灯一亮一灭的功夫,小姑娘都学会埋伏人了。不过,谢泓衣,你这么看她,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泓衣道:“想让他回来,灯下唤名回首。”
这一句话轻飘飘地,绕过了单烽,传入了百里舒灵耳中。
百里舒灵死死咬着下唇,强捱着小腿上实打实的剧痛,向修士下裳处摸索。血莹藤见血后便疯长,她亦不敢久留,可此刻耳中传来的这一句话,竟令她一怔,猛地打了个寒颤。
回来?已沦为血肉皮影的百里漱,当真还能回来么?
不远处,越来越多的疯癫修士在案上来回纵跳。
月光时而透过昆仑奴百臂间隙洒落,疯修士飞旋起舞,足下翻涌着一条条雪白蛇蜕般的人皮,恰有一人腾越过她面前,冰冷柔软的触感在她手背上一掠而过,激起了无数细小的鸡皮疙瘩。
来自血脉深处的指引,让她喉头一阵痉挛,抬手去抓那张人皮,依旧扑了个空。
“大哥!”
灯下唤名……让他回来!
可灯笼都灭了。难道谢城主的意思,是让她点亮灯笼?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影蜮虫不死不灭,只是暂时失却了光华。
百里舒灵当机立断,纤细双掌当空一挽,青光漫卷而开,展作一道长逾数丈的苍青色卷轴,其上墨字密密麻麻翻涌,大半泛着金光,皆是当世罕见的灵药。
药师天元鉴。
这每一个药修随身的法宝,不论何时展开,都令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劫缘难定的畏怖感。她进入影游城,正是为了寻找一味药,来凑齐丹方。
【影蜮虫,终日莹莹,无生无灭,萦飞于咸池鬼道,与游魂野鬼为伴。
畏热喜寒。天寒则明,日过则暗,心火炽盛,则不可见。
取之以琉璃针捣碎,可入药,性寒,药性不详。】
心火炽盛?
“还给我……还给我!”
“我少了,啊啊啊啊啊,我少了!”
“我的影子,谁夺走了我的影子?还给我!”
楼中的嘶吼与惨叫,终于让百里舒灵读懂了这句话。
百臂鬼求偶时七情炽盛,众人夺影时疯癫贪婪。甚至还有她自己,在抓住百里漱的一瞬间,那排山倒海般涌现的憾恨,无穷无尽的求不得,令整座云韶楼化作了心火交织的巨鼎。
心火炽盛,则不可见。
这些灯笼,是因人心中的欲望而熄灭的!
她虽无操纵人心的本事,但也好歹是个药修,绝不会坐等着灯笼亮起来。
百里舒灵盯着疯修士,并指在药师天元鉴上一划。有了影蜮虫这一味药,她的药方终于齐了。
太素静心方。
澄天澄水澄空性,素月素衣素妄心,出自长留境素衣天观的古方,玄奥无匹,潦草炮制下,她心中一静,楼飞光的瞳孔也渐渐清明了。
与此同时,她耳中再次响起了那道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意:“太素静心方。你做得很好,可惜错了一味药。”
难道说自己寻药途中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垂目静观之下,就连此刻炼药,也在意料之中?
那一声灯下唤名的提点……
百里舒灵心中一动。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这分明就是谢城主的声音。
这种级别的方子,所耗之巨足可令她心惊,六十四味主材与数不清的辅材源源不断地投入其中,转眼天元鉴中储存的药名已灰暗了大半,她体内的草木灵气亦倾泻一空,却仅凝结出了指甲盖儿大小的一丁点莹白药散。
实在难以想象,要想重现此方全盛时期的药效,得耗费多少天材地宝。可这也不过是素衣天观弟子案头的常药罢了。
昔年的长留境,物化天宝所钟之地,清气莹然,邈邈兮无尽苍山,翠幕云屏次第开,如天女衣带般环绕长留宫……却在一夜之间长埋冰下。
来不及为此感怀唏嘘,她已紧紧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
“木头,洒药!”
风声呼啸间,太素静心散被洒遍全楼,楼中的呼号声不知何时小了,众人忘了拍影,悠然仰首望月,就连昆仑奴也停了手,鼓声凝滞不发,楼中唯独剩下金鼓摇荡的悠悠声响。
人心静,灯笼明。
疯修士的脸膛被映得赤红,脚下的人皮亦泛起鲜活血色。
百里舒灵心中振奋,叫道:“公山泽,回头!”
疯修士循声回头——
灯下唤名回首,形影立换!
公山泽魁梧软倒在地,百里漱则从他脚边猛地坐起,面上血色异常鲜活,这起死回生的一幕简直如幻梦一般。
百里舒灵失声道:“漱哥,你回来了?”
百里漱的目光从左手指尖滑往右手,仿佛还不认得自己的身体,百里舒灵本能地去抓他的手,却见兄长肩膀一耸,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一笑中阴冷异常的意味,令百里舒灵心中猛然打了个突,楼飞光当即将她挡在了身后。
“百里!”楼飞光道。
百里漱连眼皮也不曾挑一下,俯身而下,用脸颊摩挲着那张并不瞑目的人皮。
“我有了……我的影子,我的……”
“怎么会这样?”楼飞光愕然道,“刚刚洒过药粉后,连我心里都清明了大半,也不急着找影子了,百里怎么还没变回原样?”
百里舒灵脸色煞白,半晌才道:“我明白了,水满则溢……”
楼飞光道:“什么意思?”
“你看他的眼睛。”
百里漱抱着人皮,眼珠急速颤动,神情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更显狰狞。
“影子……我的……回去,回去!”
这一具躯壳里,显然不只有百里溯的意识,两条命魂挤在一处,对方激烈的反抗,已耗尽了百里溯全部的心神。
“强夺生人充作影子,天理难容,难怪那些修士得了影子,却依旧发了狂,”百里舒灵的牙齿深深切入了唇间,在看清死局之时,她眼中才真正泛起了绝望之色,“木头,到底怎么办?不论是拆开来,还是合起来,他都不是从前的他了。”
楼飞光抓了抓发顶,道:“照这么说,两个人都缺了影子,这才不得不争来抢去,还给他们不就成了?”
“还?”
百里舒灵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影子当空,周身乱影如沸,都是数不清的生人轮廓。
“强占来一条生魂,都要发疯了,吞下这么多影子又当如何?”楼飞光道,“小灵,你认得出百里么?”
百里舒灵双目猛然睁大了,目不错珠地向半空中搜寻,楼飞光却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先疗伤,能做的你都做好了,求己不如求他。”
这个“他”字意有所指,百里舒灵却会意,倦鸟般的目光飞越过数盏晃荡的灯笼,终于寻见了那道身影。
经历今夜漫长的蛰伏后,谢泓衣终于站在了明处。
蓝衣静垂,半幅侧影,雪涧出于春山。
她隐隐有些畏惧这道身影,此刻见他伸出手来,不由打了个寒颤。
凡是见过箭定孽潮的宾客,谁不知道这只手挽定着何等凌厉的力量?那些偏激疾烈的风箭,皆如谢泓衣其人一般,总带着雪瀑鸣涧般不惜粉身碎骨的决意。往日触目心惊的一幕,此刻却又令她心中一定。
这一次,谢泓衣并不挽弓,一手轻轻按在面前的铜盘上。
昆仑奴早已习惯了灯明灯暗时的两重世界,此时娴熟无比地往地上一跪,双手高举着铜盘,上头垒满了瓜果。
大红绣球不知什么时候缚在了它胸前,这一幅新郎倌的做派,令他在谄媚之余,显出一点儿心不在焉的神色,眼神频频向魍京娘子溜去。
这影鬼也算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情种了,在太素静心散下,还能起得了淫心,全不知面前是何等的煞神。
直到谢泓衣屈指向铜盘中一叩。
目光相对,昆仑奴猛地打了个哆嗦,拿铜盘挡住了大半张脸。
“哎呀呀,不妙也,好生失礼!城主莫见怪,仆不敢造次,不看了,这便不看了,只不过么——”他话锋一转,透出一股假惺惺的为难来,“瞧瞧仆这记性,菩萨将娘子许给了仆,这城主嘛,是不是……也该换仆来当?”
他满面堆笑,毫不掩饰试探之意,谢泓衣并不动怒,半晌,唇边浮出一道极淡的笑影来。
雪月交辉,近在咫尺。
昆仑奴却如见了活鬼似的,抱着铜盘猛地往后一跳,全不顾瓜果滚了满地。
“你又要做什么?就是拿风箭射我,仆亦威武不能屈也!”
“威武不能屈?”谢泓衣淡淡道,“磨勒,你可是忠仆义士啊,又当如何自处?”
他手腕一翻,素白两指间竟挟了一张皮影。
红绡为衣,袅娜娉婷,不是红绡又是谁?早在路过皮影戏台时,他就已经将红绡藏在了怀中。
昆仑奴眼中油滑之色尽褪。他虽受应天喜闻菩萨所召,可那出皮影戏始终是他本源所在,因果所结,如何逃得过戏中一行一止?
忠仆义士,月下盗红绡!
谢泓衣两指挟定皮影,在他面前轻轻一晃,昆仑奴一跃而起,背后的肌肉突突耸动起来,仿佛有无数蜷缩的手掌随时会破体而出。
谢泓衣似笑非笑道:“应天只给你这点儿本事么?既是爱将,应当分了你一点儿神力吧?”
话音刚落,昆仑奴目中便血色闪动,肌肉皆如无数贲起的肉瘤般,将身形活活撑得涨大了一周,被灯光束缚的皮囊受不得如此巨力,竟条条绽裂开来,底下群蟒般的手臂立时喷薄而出,向谢泓衣倾泻而下!
“你……敢戏耍于我……”昆仑奴嘶吼道,“红绡!”
谢泓衣本就面无血色,此刻笼罩在在如潮的灯影掌风中,更是煞白。
他腕上的红线忽地一动。
“你别玩脱了!”单烽被他晾在一边,本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此时却面色一凛,喝道,“谢泓衣,回头!”
谢泓衣并不回头,反手扯住红线,将他抛向房梁之上,短暂隔断了对方的目光。
“谢泓衣!”
凡骨自然不堪重负。但他早已习惯了痛楚,足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把握那一线雪亮的时机。
他握住肘间发烫的银钏,往下推低,直到虚虚坠在手腕上。
尊者讳暂退的一瞬间,他已将那张红绡皮影,拍向了自己的灵台,红光弥散,化作一袭赤红绡衣。
红绡皮影尚未修成精魅,却已初开灵智,如何能放过占据肉身的机会?
他的身形面目受其影响,飞快地柔和起来,化作女相,更如虹霓凌空,一时间夺尽衣上赤色。昆仑奴的掌风未至,便被活活勒停了,百臂轰然反折,那张狰狞黝黑的脸孔,竟一瞬间浮现出观音垂泪般的神性来。
“红绡娘子,月下三更,楼头镜前之诺——”
“你受应天的杀性浸染,本性已污,我留你至今,不过因为你是因忠而生,因情降世,”谢泓衣道,唇角微微一弯,“磨勒,你要带我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