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这一下算是懒得掩饰了,铺子里的店家同时伸长脖颈,咧嘴而笑,山呼海啸一般摇荡起来,灯笼亦狂舞不定,挽着一幅幅赤红绸缎。谢泓衣冷笑一声,鬓发冷而柔的余波,在他颈后一掠而过。
“跑吧。”
“你惹的事,我跑什么?”
看在亡命天涯的份上,单烽忍下了这点危机四伏的痒意。谁知耳畔竟又掠过一幅似绸非绸的冰凉触感,这家伙竟还得寸进尺起来了?
谢泓衣疾声道:“低头!”
“你说话就说话,别老动手动脚的——”
谢泓衣两指并运,向他后脊上重重一指,却已经太迟了。
那绸缎哗地涌至面前,在缠住面孔的瞬间急剧收缩起来,质地变得极为厚实柔韧,要把他吊死在半空!
操,怎么冲他来了?
单烽眼前一黑,反手拧住绸缎,那玩意儿却一拥而上裹遍他全身,他生平最恨这水磨工夫,软绵绵挣不开又择不断,心火起时,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恨不能化作刀锋迸出来。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就在烽夜刀自丹田成型的一瞬间,有两根手指隔着绸缎,扳起了他的下颌。
指腹纤细,冷定如铁。
单烽如遭雷击,烽夜刀都摔回了丹田里,也不知是福是祸,随之而来的却是极快极狠的反手一刀。刀尖自太阳穴而发,横贯整幅眼眶,寒光绽破。
“嘶,我还以为你摸我呢。”单烽舒了一口气,沿着裂口扯下绸缎,双目这才得以睁开,却凝在一截雪亮的簪尖上。
这玩意儿被煅打得极窄,双面开刃,说是短刀也不为过。
单烽反应过来,继而不可置信道:“我的脸?你就用这个划?”
“你脸皮厚,”谢泓衣道,“留着眼睛看路,蠢材。”
“那难道就不是一张脸么?”
谢泓衣道:“你受伤了么?”
单烽用力盯了他片刻,怎么反驳都有自取其辱之嫌,只能抬手撕下了身上那半幅绸缎,那玩意儿还翻涌个不停,狗皮膏药似的往身上缠。他反手打了个结,唰唰唰地四下挥舞,拍开那些扑过来的灯笼和红绸。
与此同时,背后磅礴的黑影又至。
不行,这回音巷里群魔乱舞,总不能一路边逃边打下去,能跑到几时姑且不论,城里只怕连活口都不剩了。
破局……譬如高手对斩,对方刀势如瀑,乱雨瓢泼,一度逼得他毫无喘息余地,可直觉却告诉他,其中必有逆转全局的一线空当。
到底是什么?
单烽脚下一顿,身上劲装亦为狂风所鼓荡,目光却透过密密麻麻的绸缎,投向不远处的云韶楼。八条巷子俱向此汇集,楼上依旧灯火通明,外头所悬的数十支灯笼一盏的联珠灯,却丝毫不晃荡,如古刹中的铜钟,在夜色中熏照出一片奇异的静谧。
窗内人影幢幢,宴饮正盛,全不知今夕何夕。
谢泓衣道:“它们不敢进去。”
“不敢?里头又有什么鬼东西?”
谢泓衣道:“你惹的烂摊子,之一。”
“那就一起收拾了。”单烽道,“谢城主,抓紧了!”
与此同时,他一跃而起,漫天舒展的绸缎立时被引发,向他周身一拥而上,将他活活裹成了一枚人茧。晚来的更是往死里勒挤,即便以单烽的体魄,这样的冲击力依旧超乎他的想象,每一寸肌肉,每一截骨骼,都到了迸破的边缘——
糟了,这次瓷蚂蚱真要压成纸蚂蚱了。
单烽心道,背负着如此巨茧,又往前疾奔数步,绸缎开始疯狂收缩,连胸骨都剧震起来。
紧绷到极限的弦——
够了。
噗嗤!
数十层绸缎是在同一瞬间迸裂的,断口之匀净,毫无切割拉扯的痕迹,便断絮般散往四周。
绽露一线的烽夜刀无声缩回丹田。单烽一手扯住红线,再度向云韶楼疾跃!
他先前的推断并没有错,在联珠灯灯影下,那些蟒蛇般的绸缎分明不甘,却也不再追赶,只如潮水般退却了。
这一回单烽记得教训,不再贸然踹门了,且在侧身而入后,反手将门一带。楼内的灯光立时涌了满身满面——灯笼里同样是毫无温度的绯红气流,只是为酒香所浸染,给人以说不出的温暖舒适之意。
单烽肩背酸痛的骨头倒被唤醒了,他一面活动肩胛,一面传音道:“谢泓衣?这回你还活着么?”
耳畔无人应答,余光里却已浮现出人影。单烽从这不屑一顾的沉默里,听出这病病歪歪的谢城主不但活着,甚至极有余暇,浑身上下,除了拔簪后披散的乌发外,就连外衫也不曾打个褶子。
单烽冷眼看他单手束发,双目一眯。
云韶楼正门边,立着一座红桐木小戏台,木架上蒙着透亮的白纱布,上悬着刻有昆仑奴三字的小竹匾。
台前无戏,幕后无人。
唯独几张颜色鲜亮的皮影匍匐于地,不时围绕着戏箱砰地一跳。里头一具手足反折的尸首,也跟着颠簸起来,浑身绵软得如柳条一般,小股血泉自箱底渗出。
尸首的两掌上,各钉着几根小竹棍,上头缀连的皮影每一腾跃,指头便垂死挣扎一回。
单烽扫了一眼,便能想见个大概,异变发生之时,这匠人正仓皇收拾戏箱,却被皮影活活砸死在了箱中。而这位谢城主却并不像是为这一点无辜可怜所驻足的,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空无一物的白布上。
“谢城主还有看戏的雅兴?”
谢泓衣道:“迟了。昆仑奴还没回来。”
单烽沉默片刻。双眉凶恶地拧起,方才已濒临爆发的疑心,终于有了突破口。这还是第二次,他盯着一个人在面前挽发,他看得肆无忌惮,谢泓衣却同样坦然。
那束发的动作并不娴熟,大袖滑落,一枚银钏镇在素白手肘上,寒光湛湛,令人绝难生出半点绮念来。
“这么长的头发,你也不嫌烦?”单烽道,“平日里谁给你打理?就你那些甲士,不是梳头的料吧?”
“不劳费心,我夫人会梳头。”
“他?就是十颗头也不够梳吧。”
谢泓衣似笑非笑道:“老鳏夫。”
单烽如蛰伏已久的凶兽般,一直忍受着苇草纷乱的撩拨,此刻却蓦地逼近一寸:“你觉得我也是他的姘头?我可没半个字提起过。你倒是对我很了解啊。”
几乎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已洒向谢泓衣周身。二人相遇在夜色中,隔着漫天厮杀的风雪……不,不是看不清,他忽而惊觉,冥冥中有某种力量,说不出是刺目还是幽暗,令他无从逼视。
此刻灯下,他的双目终于得以清晰地丈量起那一截脖颈,但也仅仅是一眼。
谢泓衣收回手,两指抵住银钏,用力一转,但见银光跳荡,单烽的目光竟被硬生生砸偏了一寸,心底油然生出畏怖,仿佛那是一柄煅烧开锋后,供在佛前的杀人刀,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单烽自己不知拆了多少庙,还是生平第一回有如此强烈的罪孽感,恨不得跳进庙里撞上十年钟。
这镯子到底是什么做的,比直视应天喜闻菩萨的真身还要惊心动魄——
目光一被荡开,他那窥探的念头随之四散,就连谢泓衣的身形也模糊起来。
唯有头顶的红灯笼,轻轻晃荡着,直到他的目光重新凝聚。
灯笼?
——我刚刚,是在这儿看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