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百户跪下:“昨日千户令整好武器,还亲自领人打扫后院。今日早饭过后,除军营剩两百人加强护卫,其余几百人分散在城门街市等要冲埋伏。我在城门始终同守军站在一起。本以为中午就可等到大人们,但午后狂沙风起,我知大人们耽误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前,孟千户派来小兵,说斗鸡比赛即将开始。人等得了,可鸡等不起,问这边何时可到?我告诉他:怕要到晚间呢……其余小的一概不知,喏,就是他……”
他指着椅后面躺尸的一个少年兵丁。苏韧脸色凝重,让祝百户赶紧巡视四处,清点内外人马。
他再命端长宁召集大夫,把这些睡死的人全搬去厢房。
他察觉桌底下有只死了的大雄鸡。屋内一角,谭飞说:“大人!”他手里也拿着只死鸡。
那鸡毛发俱全,肉皮发黑,显然不是“斗”死的。孟千户等人,大约中了无名之毒。
叶琪附耳:“二哥,情况已有变,是否燃烧信号?”
苏韧耳语:“不可。城中尚未发觉一人伤亡。孟千户等人,虽荒唐地着了道,不足让我们动用大军。我原估摸蛇不敢动。没想它真动了,打草惊蛇,不如引蛇出洞。我们再等等。”
“在哪里等?”
苏韧与叶琪交换眼色,彼此熟知地形,已经都懂。苏韧招来小飞嘱咐,握住他手。
小飞听完,望着苏韧平静的脸庞,犹豫片刻,苏韧说:“相信我。”少年才受命而去。
酒宴没人敢用。祝百户禀告:已联络四处,暂无异样。
他自带军士守着营房,把“永泽堂”围得密密匝匝。
苏韧并自己扈从等人,囫囵吞下自带水和干粮,貌似全坐后院屋内歇息。
夜幕降临,祝百户等人点亮了所有火把。苏韧等几十高手,已从永泽堂内密道辗转移出来,走到了八条巷开外的西城典铺(5)“仁惠”。
那仁惠的掌柜,老得鬓毛尽衰,正坐在个藤椅上,与个老伙计盘点,对着大蜡烛数着堆银钱。
见一群青壮男子拥入,以为是打劫的,吓得从藤椅上蹦起来。
叶琪亮出官牌:“你莫慌,我们身负朝廷要务,借宝地暂避。”
老头哪敢不依,双手护住那堆银钱。苏韧靠近他,和气说:“爷爷,你这仁惠典铺里有条出城外的密道,你可知道?你知就带我去。你若不知,容我们自己找找。”
老头吓得哆嗦,牵苏韧往左边走,到座小亭子,他颤颤巍巍将石凳一踢,咕噜噜,果然下有阶梯。
“下面有道门,孟千户从未来过,大人如何可算准?”老掌柜问。
苏韧道:“是人做的总会有痕迹。”
他见老头步履不稳,搀扶他回到藤椅。
老头颤抖:“大人坐。”
苏韧按他坐下:“爷爷吝大年纪。我等藏匿你这是不得已。若有损失官府赔偿,本意绝不扰民。”
苏韧他们坐等了一个多时辰,太平无事。除了飞沙,再没什么动静 。
掌柜和伙计两个老头,抱着银钱打起瞌睡。鸡鸣驿居民,好像都中了魔,被催了眠。
苏韧揉眉心提神。叶琪刚要说话,巷口居然有说唱及鼓声传来。
众人面面相觑,绷紧身子。叶琪凑近门板缝隙,端长宁拢住烛火。
说唱从远渐近,声音非男非女,清亮亮映着闷鼓,在这凄凉驿城里回荡,说不出的怪异。
叶琪侧耳分辨,吟道:“唱得‘宝卷’(6)。”
只听来人唱道:
“一更里,在山中,行者翻身,压了自己本来人。几时才得还家去,母子相逢;
二更里,杨二郎,问着王母,要他生身父母在那厢,你今与我,救我娘亲;
三更里,二郎爷,把脚一叠;今我去拿孙行者,送在老君炉内炼,他也难说。”
苏韧站在叶琪身边,他在听,也不在听,他眸光冰冷,面色染霜。
歌声近了,苏韧才看清来者有二人。前面是衣衫褴褛的小少年,后面跟个蒙面佝偻的提篮老妇。
少年手持拐杖,上挂着五彩丝绦(tao)的小鼓,边走边锤击鼓面。
男孩儿抬头,看见“仁惠”的招牌,慢慢往里走,嘴里念叨:“路远口渴,施舍点吧……”
他再迈步,冷不防被门后的叶琪抓住手腕。
少年抬眼:“大爷?疼……”
叶琪低声笑:“好大的风沙,小孩子家和老奶奶出来找甚嘛?”
少年说:“从南边来。今佛祖生日,村里派我出来讨点善缘。”
掌柜和伙计听了,嘴唇哆嗦,躲到柜面下边。
叶琪哈哈:“就没人拦你?”
少年说:“没有,我们中午来,走了许多家。都认得奶奶……俺们可怜人……大爷……”
老妇跟上,被叶琪一挡,她蒙面落下,那脸恐怖狰狞,有人惊呼:“麻疯!”
众人惊心,苏韧握拳。端长宁手捏紫金棍,旋转了几下。
老掌柜探头喘息说:“…… 是…… 南边有片坡地,几十年前成麻疯村。养济院这几年入不敷出,他们那老的老,小的小活不下去。逢年过节的,孟长官准他们入城乞讨。”
他抓了把钱币,像准备施舍。苏韧拉住了他。
他满心狐疑,千百间屋,为何此时此刻,偏走进这间?
叶琪似了然:“虽如此,外面风太大!我派两个人护送你们去避风吧。”
几个扈从上前,那孩子忽挣脱叶琪的手,身上如鼓风一般,后退到街面上。
少年冷笑一声,张开双臂,手中的拐杖冲着屋里面飞来。
叶琪双手一推门板,霹雳声响,拐杖登时成了粉末,那面小鼓飞回少年手中。
少年闪腰再拍,鼓面碎裂,每一根丝绦如蛛丝一般舞开,带着银镖飞快袭来。
叶琪说“不好!”
苏韧将头一晃。哪知端长宁更快,他的紫金棍已挑起桌上那堆银钱,用力一挥。
几百片铜钱碎银,撞击那几十根飞镖,火花迸射,银星四溅。
一块碎片擦过苏韧耳边,他摸了摸,手上有点潮。
还有些碎片,飞进了老伙计头面眼睛,他惨叫尖利,滚做一团。
雷风也飞出去:“你跑不了!”
少年腾跃,手掌向后扬。一声爆炸,麻疯老妇骨肉粉碎,血雾弥漫,升起股火焰般的光芒。
叶琪回过神,少年已不见踪影。老掌柜呼号,那老伙计居然活活吓死了。
军营那边,登时火光冲天。几枚信号,冲上云霄。城中鬼哭狼嚎,乱成一团。
苏韧心想:真躲不住,到哪都能找到。对方有准备有埋伏,如是瓦剌国师,堪称有手段。
为了玄天引,人可疯狂至此?但皇帝又是何等人物……
军营喊杀震天。半个时辰之内,援军会来。可如果……
巷口有人吹起“呜呜”号角,叶琪说:“原来是四大鬼僧,终于碰面。”
话音刚落,对面屋脊上跳下四个状如彪虎的蒙面人。
叶琪亮出“久安刀”,端长宁举起紫金棍,二人背靠着站着,像是蓄势等待对方先发。
可对方刚动万分之一,端长宁左手中已射出把飞刀,刺入一人肩窝。
另有玄机,才能杀对方措手不及。
叶琪假意挥刀,一颗烟花从袖中升起,火舌陡然窜回,进攻者全沾上火苗。
叶琪哈哈:“兵不厌诈!”
四名鬼僧疾速退却。叶琪令大家将土墙推倒,覆盖木板家具,将小巷分隔。
他啐一口道:“他们会回来。我和亲兵守这里等小祝他们来会合。九弟十七弟,保护二哥出城!”
说话间,巷南有人叫道:“叶指挥!”
叶琪大叫:“在这,来!”
两股人马已到达这条巷子,一边是上百官军,一边是上百蒙面人。
几十根飞箭从北射来,叶琪身后人倒地。叶琪领人躲到柜台后,头也不回,说:“走!”
混乱之中,端长宁拉着苏韧,雷风背着瘫软的老掌柜,飞跑到亭子。
他们在喊杀声中下了石阶。苏韧推动铁门,可铁门纹丝不动。
他出了一身冷汗,观察后,对端长宁冷冷地说:“不行了。这门早被人焊死……”
端长宁查看后显几分失望,说:“是。”
雷风焦急地摇动老掌柜:“老儿,你动了什么手脚?”
老掌柜呼救,苏韧忙制止。老掌柜喘气说:“老朽能这么干,还等着你们今晚进来?”
苏韧心知:端雷二人担忧的,不是自身安危,而是怕自己没武功吃亏。
他镇静下来,扬起嘴角:“正好我难舍七弟,不如一同杀回前面。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大,死里也能逃生,不如再试试!”
端长宁犹豫。谁知老掌柜突然说:“其实……咳咳……虽然官家的地道死了,但我铺子里还有条八十年前太爷爷挖的私家密道。我们生意人嘛喜欢钱,偶尔偷藏几笔怡情。那个私库虽出不了城,但离你们想去的地方外不远。按理我死都不该说。但要看着你们几个后生死,也怪可惜了的。”
大家没成想还有这峰回路转,将信将疑,老掌柜蹒跚,把他们带到花丛后一座坟墓。
坟头上还摆着新鲜贡品,墓碑上刻着“贤妻陶金娘千古”,
老掌柜对雷风努嘴:“把墓碑拔了。”
雷风说:“得罪老太太。”
老掌柜道:“这块墓碑立了八十年,里面不可能有我老太婆!我家上溯(su)五代都没一个姓陶的。”
雷风依言抬起墓碑,里头中空,是土坑通道。端长宁打头阵,最后是雷风把墓碑拉上。
爬了一刻钟的功夫,来到一座满是柜子的地室。老掌柜累趴在地上,指个柜子说:“你们上去吧。我老太婆就在这葬,钱也都在这里。我有他们陪,死也瞑目啦。”
事不宜迟。苏韧等谢别老掌柜,从柜门后面的竿子,攀到地面,身处一座歇业的油坊。
苏韧取出怀中地图:“咱们过了这个院,上对面房顶,靠着城墙往南走个百多米……”
雷风冷不防撞上一扇门,只瞬间,有四五个黑衣人冲了院子。
端长宁混棒飞舞,密不透风。雷风横冲直撞,大刀乱砍。二人左右环绕苏韧。
苏韧也抽出长剑,不顾死活,扎向近身之人。宝剑削铁如泥,那几个人不知深浅,都不敢碰苏韧。
地上油滑,鲜血粘腻,苏韧不慎倒地,股骨刺痛,满手是血,他分不清是自己人还是敌人血。
一场鏖战,端长宁虽狼狈,衣衫尽破,但骨肉无损。
雷风肩膀挂了彩,端长宁点了他穴道。三人互相帮着,端长宁几乎提溜着苏韧上了房顶。
又有黑衣人冲进院子,苏韧听得真切,他们彼此说得瓦剌语。
端长宁抛下一纸团,院内熊熊燃烧,犹如结界,黑衣人一时无法靠前。
端长宁以棍探路,苏韧飞跑,雷风跟在其后。他们跑了一段,又有箭头飞来。
苏韧闪避,不顾一切大喊到:“小飞!”
只听口哨声响,城墙外面,小飞赶着几匹马带着几个扈从,沿城墙飞奔而来。
雷风率先跳下城墙。端长宁牵着苏韧,纵身一跃,正好落在凝露紫背上。
小飞甩过一根绳索,把苏端二人固定在马鞍之上,欢喜道:“二哥,你没骗我。”
不一会儿,凝露紫已往南跑到城门附近。
风沙已小,血月当空。山脚下烟尘,一目了然。大军鼓声,依稀可辨。
苏韧只希望他们再快一点,因为叶琪他们孤军奋战,能支撑多久谁都不知道。
朝廷想要瓮中捉鳖,不是让大伙在瓮里就让鳖咬死。
这时,一大群奔马和几十个武士从东面赶来,铁蹄碾过草地,喊杀声震耳欲聋。
为首人白马银刀,毫无惧色,飞驰入城。
苏韧大惊,因为——那救兵不是别人,竟是林镇和他手下人马。
小飞和端长宁对视一眼,紧跟林镇马队,往城门里冲去。
过不多久,大军终于赶到,于是乎。鸡鸣驿解围,顺理成章。
当霜月白驮着林镇叶琪,带着焦烟,同出鸡鸣驿城的那一刻,苏韧算是真信了“久安”“升平”两把宝刀的传说。
子夜时分,苏韧近于虚脱,精神却旺盛。他带着或伤或疲的大伙,歇在山坡营帐门口。
风沙已过。众人游目纵观,不禁心情疏放。
那天宇辽阔,山川险峻。月光火光,辉映长城。鸡鸣驿固然沧桑,实为众人心中新藏的印记。
小飞问苏韧:“所以,子夜根本不会有阿勒泰王子的人来了,因为宝物早已由冒海山送到了王子所在喇嘛寺。今日历险,我最想不到是林镇。他还是挺有胆子,不全是白眼狼。”
苏韧道:“凡世间出名的人,再被说得不堪,总有其长处在。也算天命使然,如风沙不封前路。他便不能转头救人危急。”
苏韧看着雷风,想起那个盛骨灰的将军罐。
雷风赞叹:“好酒。”他递给苏韧一个军医给他的酒葫芦。
苏韧微笑,喝一大口,点点头,把自己喝过的葫芦给小飞。
小飞喝了,雀跃传给端长宁,端无声品味,再传递到叶琪手中。
叶琪喝着,望了眼前方如血洗过般的林镇。他腿上有伤,取下腰间别的乌木酒壶,唤林镇说:“喝吧,都是一样的酒。”
林镇不推辞,一饮而尽。
-------------------------------------------------------------------------
风沙自关外来,比游子先到帝京。
帝京的春天,被风沙裹挟,难免七零八落。
唯蔡府之中,迥异人间。芳兰馥郁,玉堂留春。
侍女们抬着素手,轻放下绒毡风屏,以隔绝噪耳风声。
仆役们用羊毫细刷剔除着框槛及花窗间的沙粒。
蔡述独坐高楼顶上。他看完了密件,付之一笑。
他搁下‘一片镜(8)’,雍容倚在窗前,隔着双重水晶,俯瞰混沌世界。
蔡甜溜进来,捂耳朵踮脚,:“爹爹,风神好大威力!我弟弟百事不管,还在临摹《神策军碑》(9)。姑老太太心情不好,抱怨说这时节少有此大风,京城的日子,她老人家真熬不下去啦。”
蔡述弯腰,摸了下小女儿的头顶,叹惋道:
“只因……这个春天实在是太长了!”
(本章完毕)
。
。
祝愿大家国庆节快乐!
等到更新后,一连发现了好几个小错误。已修改。= =!。后文会随机更进。你我意想不到之时,可能就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