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按城白羽的吩咐,来把之前叶蓝要吃的安眠药送过来,但是佣人那边因为两桩凶杀案起了骚动,有人要强行离岛,他好一顿安抚才勉强安顿,拖到现在都快午夜了才送过来。
啊,他还记得自己妻子每晚都要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这件事——就算她是个死而复生的怪物也记得。
我心内升起一股不知道是欣慰他如此深情还是微微嫉妒的复杂酸意,看他打发走管家,调了杯温水端药准备上楼,我赶紧收拾心思,说我也要去。
我有非常重要,只有我能问,我以前一直不肯正视,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不能不问的问题。
当我告诉大家我小时候看到的牌位之事时,我终于做好了这个准备。
已经出过两桩杀人案,不能再有牺牲者了。
于是我在七月十四的零点,踏入了叶蓝的领地。
叶蓝的房间是个完整套房,穿过会客室,卧室大门虚掩,我看到她正在床边给自己左手换绷带——昨天在阁楼外,狄衡听到的门内异响应该就是复活的叶蓝从解剖她的台子上爬起来,慢条斯理地穿上压力服绑上绷带。
——我忽然想吐。我恐惧得想吐。
从上岛开始累积到现在,一直被死死压住的恐惧从我的骨头缝里喷薄而出。我忽然意识到至今为止最可怕的事情:所有人,都好奇怪啊!
城白羽、狄衡、钦方、李昙——他们好奇怪啊!
他们为什么不恐惧、为什么都如此顺畅地接受了神鬼之说,接受了叶蓝可以死而复生的这个事实?
这不对啊!
伤人、凶杀、死人复活、无脸男尸——我被整个叶岛和所有人的异常气氛生生压住、迟来发作的恐惧,终于让我吐了。
我吐得昏天暗地,胆汁都吐出来,我伏在洗手间的洗手池里,水从头顶浇下,淌过嘴边,舌头上一股恶心的酸涩臭味。
我睁着眼,水淌进眼睛再淌出去,沙沙的疼,我一动不动地瞪着流过眼球白花花的水雾,恐惧慢慢被压下去,另外一种微妙的,类似于“都他妈这样了就随便吧”式的破罐子破摔缓缓升起。
与此同时,我的思维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理性。
我大概属于极度恐惧突破极限之后反而会转化为冷静的类型,我在飞速思考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在登岛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不对劲儿。
包括他们对待岛上凶案和叶蓝复活的态度,甚至于……日常。
沈雍和,你醒醒,这里是叶岛,一个不能以常理推测的神鬼之地,放弃你所谓的常识吧,你只能承认,这里有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承认吧!你不就是承认了这一点,才上来要问叶蓝问题的么!
我猛的扬头,大咳几声,城白羽递来毛巾,我胡乱抹了抹脸,他又递给我一条毛巾,“要吹风机么?”
我摇摇头,随便擦了下头发,走进叶蓝的卧室。
叶蓝已经重新包扎停当,她抬眼看我,优雅颔首。
城白羽把安眠药和温水递给她,她柔声道了谢,放在一旁,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复又对我一笑:“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就说罢。”
我犹豫地看了一眼城白羽,她淡声道,夫妻敌体,我与白羽一心,没什么不能让他听的。
我装作没听出来她话语中若隐若现的敌意,我问她的第一个问题,叶蓝是不是她的真名。
“……”她那双漆黑的,黑到没有反光,深渊一般的眸子高深莫测地看我,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才简短地道:“是。”
我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声音不要颤抖,“九十年前,这个岛上大火灭门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叫叶蓝?”
——空气仿佛忽然冻结——
我似乎叫醒了沉睡的怪兽。
巨大的,几乎可以让人意识涣散的压迫感从叶蓝身上奔腾而出,我浑身汗如雨下,用尽全力支撑自己不要颤抖、不要退缩,我梗住颈子抬脸,笔直看向叶蓝——在这个时候,不能移开视线,不然……会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快撑不住的时候,那股庞大的压力骤然消失,我听到叶蓝若无其事地道:“是。”
好,我撑住了。我对自己说,深深地呼吸,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你们,是一个人,对么?”
叶蓝露出了一古怪的神情。
这个表情里有微微的诧异、些微的气恼和几分莫名其妙地嘉许,她调转轮椅,正面看我,在这一瞬,我有一种感觉,她似乎终于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待了。
是的,除此之外,整个岛上其他所有人,在叶蓝眼里大概都不算人,她的礼貌温和纯粹出于根深蒂固的教养——啊,城白羽也除外。如果说现在我被叶蓝视为和她一样,但是等级低得多的“人”,那城白羽就是她最要紧的宝物。
我屏息敛气看着她,叶蓝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面,我看到包裹她面孔的绷带向两边平滑地蠕动了一下。
“是。”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