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直接扎穿了厚达三指的红漆木门,炸了一地碎木屑。
它钉在那扇门上,没入得很深,直到现在尾羽都还在摇摇晃晃。
路人发出了惊叹、倒吸凉气的声音。
郑含章志得意满地将弩转交给身边的人。
此时已经有个侍卫提着两小桶颜料跑了过去,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提起沾满颜料的刷子,开始在墙上以箭矢落点为圆心画起了靶子。
十环!
正中圆心!
就算这靶子是后画上去的,也无法掩盖郑含章正中十环的优秀成绩!
郑含章心满意足,摆摆手示意侍卫们可以不用继续阻拦着人流了。
她弩上没有第二根箭矢了,况且也没有上弦,不会因为她不够精确的射术误伤百姓,而她的目的也已经达成,就不要再打扰群众生活了。
而她本人,则保持着此时这个志得意满的笑容走上前去。
——柳氏的门已经开了。
在方才那十分响亮的动静过后,柳氏的管家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出来的。
此时正不敢怒也不敢言地对郑含章露出谄媚的笑。
*
皇权。
当这种权力可以被自己借用的时候,它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那些词汇之一。
尤其是,此时的皇权尚且没有被限制在言官的那一套祖宗规矩礼法约束之下。
郑含章做为皇权之下最大的受益者之一,她做出什么嚣张、过分的举动来,对面只要还不想和她撕破脸,就只能继续陪笑着来。
柳氏管家此时就是这样。
甚至比一般的赔笑要更低三下四,因为他们家的家主现在还被关着,正抄书呢。
郑含章语焉不详地说了两句敲打柳氏的话,随后就离开了,也没有杀个回马枪,颇有一种虎头蛇尾感:刚才在柳氏大门上留箭矢的时候,她身边的很多人还怀疑她今天是不是打算直接把洛州柳氏元气重伤了呢。
柳氏管家被郑含章那意思相当隐晦的几句话钓得心脏七上八下的。
他回去与早就已经因为家主被“绑架”而焦急得不行,却又不知道除了不合作外还能怎么反抗的几位主子说了前头发生的情况。
然后柳氏的宅子中被钓得七上八下,眉头因愁绪而皱得完全抚不平的就从一个变成了好几个。
柳氏一名长老咬咬牙,巴掌恶狠狠地拍在桌面上:“那小殿下也太过无礼!我柳氏家宅——”
家主夫人白氏连忙摆手:“吁,这可说不得!”
她也是洛州豪强出身,哥哥现任白家家主,正好是个当时没有去韦淮家里,没被郑含章一网打尽的,这两天在外面活动,也算是听到了一些风声。
其中就包括郑含章不知怎么的就得到了那些家主们在韦淮家中聚会的消息,甚至还能准确地把控住谁都没来得及走的那个时间点。
白氏想起兄长紧张兮兮的声线和表情,很是赞同对方的观点:这位殿下是有点神异在身上的,最好别在背后提到她。
柳氏长老:“……”
他坐了回去,抱着拐杖不说话了。
柳宅中众人愁了一整个下午,白夫人甚至连卖漆器的请人传话说打算这两天再约着谈谈价格这件事都直接摆摆手让人先下去,不要打扰到她发愁。
一直到黄昏渐沉,那被箭矢钉穿后留下一个侗来的门前,有人整理了下显得颇为落魄的衣袖,敲了敲门。
——是柳家家主。
柳氏上下并未期望过这位家主能被放归,至少没指望着这么快,他们手忙脚乱地将柳家家主请了进去,一边准备水和柚子叶,给他沐浴更衣顺便洗清身上的倒霉气,一边惊喜地问:“家主您怎么回来啦?”
难不成,先前那位小殿下过来射的那一弩,是在发泄最后的怒火不成?
若是这样的话,门坏了倒也不能算是坏事,毕竟换扇门总比换个家主容易多啦!
柳家家主皱着眉:“殿下说,我柳氏若不能明辨局势,做出正确的选择,就可以等着被族灭了。”
白夫人皱紧眉头:“夫君!”
柳家家主扶住她的手:“我并未夸大其词。不过,殿下已经将情况告知于我,只要我们这一次选择和殿下一条心,柳氏就是绝对安全的。”
他沉吟片刻,然后道:“让管家过来,我要问问最近打算和我们家做生意的都有哪些人。”
郑含章在回去后对他说了赵国和漆器的事情。
在他惊魂未定地以为家中有人已然做了叛国要牵连九族的事情而连连磕头时,又好声好气地对他说这是个得抓住的机会。
赵国国君不一定好糊弄,但是漆器商人,却不是什么不能糊弄的家伙。
尤其是他们这些豪强家主,应该最是擅长应对这种事。
若是能够反从赵国那边获得情报,然后向着赵国那边输送假消息,从而使得赵国发生战略误判——那这可是天大的功劳一桩啊!
柳家家主丝毫没有怀疑郑含章所言的准确性。
在被抓走的这段时间里,几乎每一位洛州豪强家主对郑含章的印象和了解都大大加深了。
柳家家主并不是例外。
他看到的甚至还不是郑含章的全貌——毕竟,很多政务上的细节改动他都见不到,就比如说今日郑含章对他守城门的小吏发现的漆器问题,城门进出更为严格的改动他在抄书过程中是无法得知的——但却已经从对方的话语和部分行动中看到了“恐怖”这两个字。
“夫人——”柳家家主突然又道。
白氏低头,只见坐在浴桶中的丈夫神情认真得无以复加。
“我已然明白了,我们不能与殿下为敌,殿下眼中的敌手也从不是我们。我们要做的,其实只是趁着殿下现在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好好表现。”
紧接着,他将郑含章说给自己听的分析全部复述了一遍。
白氏有些惊讶,但也没有那么惊讶。
她点头:“好。”
随即,她流露出几分感叹的神色:“夫君,其实赵国那边并不算是错误的选择。赵国根本就不是个能选的选择。”
柳家家主:“夫人请讲。”
白氏:“就连我一个闺阁妇人都听说赵国都城内遍地都是世家豪门,普通三进的院子价格已经抬到了其他繁华城市的五倍左右。这并不能说明赵国的贵族们富裕,反而展现出的,是赵国土地少而世胄多。”
柳家家主静静听着,眼中浮现几分欣赏与骄傲。
白氏继续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想要过得好,都需要那么多的地和佃户,没道理那些比我们更尊贵的世家需要的田地和佃户就少——所以我想,他们若有掠夺的机会,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因此,赵国那边的路,能不能成暂且不论,就算成了也不是好事。”
“夫君岂不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家在赵国朝堂上没有根基,也没有相互扶持的亲朋,若是从了赵国,就是唇亡齿寒,让自己沦落到鱼肉的地步,或许不过几年就要沦落成普通寒门百姓。”
“一面是延续富贵尚不可得,另一方面却是借上七殿下这样的扶摇大风,就算是三岁的小孩子也知道,这两条路中,其实只有一条是能走的了。”
柳家家主感叹:“我妻之见识犹在我之上,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快速起身,擦干身上的水,让白氏用柚子叶蘸水往自己身上点了三下,随后穿好了一身不符合他这个身份的人应该穿的衣服。
自家接触到了来自赵国的漆器,这是危机,但也是极大的机会。
他打算亲自去面见那位漆器商人。
柳家家主想了想,对白氏道:“夫人,帮我寻一块足够香、价格中等、在市场上只要用钱就能买到的香,我且将衣服熏一熏。”
这样的香,是柳家手下商铺中的有钱掌柜能够接触到的最好的香料,用在和漆器商人会面时最为合适,既贴合身份,也能表现出“掌柜”对这次交易的看重。
白氏笑吟吟:“好。”
*
在柳家家主将自己反间初步成功,目前已经吃下了那漆器商人的订单的消息上报给郑含章之前,郑含章就通过吃瓜系统看到了那位漆器商人吐槽雍国人真是人傻钱多的消息。
人傻钱多……她笑了笑,随即看向下一条。
这条瓜的内容是关于韦淮的:
郑含章放掉柳家家主的同时,也放了剩下全部的豪强家主,这些人归家后不久就收到了韦淮的宴请。
这一次,他们是堂堂正正地、经过官府批准地聚集在了韦宅。
和上一次一样,这群人达成了一致。
但达成一致的内容和上一次却截然不同了。
他们在席间确定了不可倒戈赵国,还要靠着洛州这得天独厚的历史、地理以及雍国本身政治国情的优势,在雍国的庇护下长久作威作福、争取跃升世家的核心思想,并确定下了跟着郑含章走的实践路线。
甚至还约定了洛州豪强不能有内奸,大家互相监督着,谁拖了后腿,豪强内部就要解决掉这颗老鼠屎。
挺好的,郑含章往嘴里塞了颗果脯,她最近开始跟着卫云庭锻炼身体了,虽然是减量再减量的训练量,但她的身体仍然变得比之前容易饿了很多。
不仅饿,还馋,所以果脯这种东西就变得很是诱人。
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再拿一颗的手指,心想:好歹现在洛州内部总体上算是比较铁板一块了。
百姓拿到了生活必需品,很是感谢她这个刺史;豪强又在威逼利诱之下选择了全面倒向她;军队中则因为发放了更好用的武器、还多了些或许能够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他们从战场上抢救回来的军医而对她更为尊敬佩服……
郑含章清楚,在己方的人和这一方面,她已经做到了极致。
而斛律羡绝对无法将赵国的人和发扬到和她一样高的水平。
至于剩下的天时与地利,郑含章确信自己至少可以占据地利。
天地人三者,她已有其二。
雍元丰帝二十一年春,四月二十七日,赵五州都督斛律羡,亲自率领十万大军,号称二十万众,朝洛州方向挺进,赵将斛律明珠、秋奉容等随军。
时年,洛州守军三万人,据城而待。
众志成城,岿然不惧。